天谴元年的三月三十日,星玦城的风里已有了几分黏腻的暖意。
日头越过正午,将光线炙烤得发白,透过百草剧团办公室那扇半开的雕花木窗,懒洋洋地洒在倪媛媛手边的卷宗上,映出一片刺眼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微尘气味和窗外庭院里新翻泥土的腥气,混杂成一种属于事务的、令人疲惫的宁静。
倪媛媛的指尖划过一份关于剧团在城中几处新置产业的清单,笔尖悬在半空,却久久未能落下。
她的思绪有些飘忽,被这午后的困倦与窗外单调的蝉鸣拉扯着,坠入一种近乎于麻木的沉静。
自从星罗城那场风波之后,剧团虽在星玦城安顿下来,可那些看不见的暗流却从未停歇。
许狄娜小姐虽有公主之名,但在这座由七大商会共同执掌的商业明珠里,皇权的光环远没有金魂币的敲击声来得实在。
每一个决策,每一次扩张,都像是在一张布满了无形丝线的蛛网上行走,稍有不慎,便可能触动某个庞然大物的神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一名负责外联的年轻团员,脸上带着几分来不及擦拭的汗水与压抑不住的焦急,手中高举着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函,快步走了进来。
“团长!”他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显得有些嘶哑,“加急信!从西南边来的!”
倪媛媛的心猛地一沉。西南边。这个方向,如今只与一个名字相连。
她接过信函,指尖触到那尚带着几分粗糙质感的莎草纸,以及那枚用最普通的红色火漆仓促封上的、没有任何纹章的印记。
她甚至无需去看信封上的字迹,便已经能从那份透纸而出的、充满了焦灼与坚韧的气息中,辨认出来人的身份。
是刘运适。
她用一柄小巧的拆信刀,仔细地划开封口。
信纸上的字迹,一如刘运适本人,沉稳而有力,只是在某些笔画的转折处,不经意地泄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急切。
“倪团长,见字如面。新丰公坛草创至今,前路维艰……”
信的开篇,是几句客套与寒暄,简略地叙述了他们在那片蛮荒之地安顿下来的不易。
可随着目光的下移,倪媛媛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干练与柔和的眼眸,渐渐地凝重了起来。
“食指浩繁,粮秣之耗,日甚一日。开春垦殖之谷物,纵有天时地利,亦需待金秋方能收割。眼下仓禀渐空,人心浮动,若无外援,恐不出半月,便要生乱。我等虽日夜操劳,于山林之中采撷狩猎,所得不过杯水车薪。万望组织上念及四十万同胞嗷嗷待哺之苦,施以援手,拨付物资一二,以解燃眉之急。新丰公坛上下,感恩戴德,没齿难忘。”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张用木炭潦草绘制的、关于新丰公坛的基本概况图。
倪媛媛将那张图纸在桌案上缓缓铺开,指尖顺着那粗糙的线条,勾勒出那片遥远河谷的轮廓。
她的眉头,也随之越锁越紧。
人数近四十万。这个数字,如同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四十万张嘴,每日里的人吃马嚼,那将是何等恐怖的一个天文数字。
他们占据了元正山脉东部边缘区的一个河谷,那地方,在整个大陆的版图之上,不过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墨点。
刘运适在信中写道,他们已经建立了初步的自治组织架构。
以他所建立的“新丰城”为中心,下辖十个大型的聚居点,虽然这些所谓的“城”与“聚居点”,如今大多还只是些由简陋木屋与帐篷所构筑而成的、原始与混乱的巨大营地。
公坛设有议事厅,由刘运适亲自领导,议事厅中有十名常驻代表,分别代表着除了新丰城之外的那十个大型聚居点,共同商议着这片新生之地的大小事务。
秩序的雏形已经建立,可维系秩序的根基——粮食,却已然濒临崩溃。
仅仅是依靠采集周围山林的野果、狩猎那些同样是在这贫瘠土地上艰难求生的野物,根本无法填补那如同无底深渊般的食物缺口。
倪媛媛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将那份足以让任何人都感到一阵阵头皮发麻的巨大压力,强行地,压回了心底。
她知道,刘运适这是在赌。
他赌的,不仅仅是她倪媛媛的决断,更是百草剧团背后,那位身份尊贵却又同样充满了谜团的安乐公主殿下的态度。
他赌的,是那笔让七大商会都为之眼红的、至少六千万金魂币的巨款。
良久之后,她才再次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干练的眼眸之中,所有的犹豫与迷茫,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冰冷的、属于上位者的决断。
她没有丝毫的耽搁,立刻便起身,带着那封沉甸甸的信函,穿过那充满了书香气息的庭院,来到了位于庄园最深处,那座平日里除了她与袁菲之外,再无第三人能够轻易踏足的、许狄娜的专属书房。
书房之内,光线柔和而沉静。
巨大的落地窗将窗外那经过精心设计的、充满了水乡园林韵味的庭院景致,如同画卷般,框入了这片充满了宁静与雅致的空间。
许狄娜正端坐于那张由整块万载温玉雕琢而成的宽大书桌之后,手中捧着一本不知名的古籍,看得是那般的专注,仿佛早已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喧嚣,都彻底地隔绝。
她听完倪媛媛的来意,又将那封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弱与温柔的俏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既无惊讶,也无为难。
她只是平静地,将那封信,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然后,缓缓地,说出了一个让倪媛媛那颗早已悬到了嗓子眼的心,瞬间便落回了原位的决断。
“一百万。”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的清晰,如同最上好的美玉在碰撞,不带丝毫的烟火气,仿佛她口中说出的,并非是那一百万枚金魂币,而只是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微不足道的数字。
“先拨出一百万金魂币,用于在市场上筹粮。”她顿了顿,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清澈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与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符的、属于皇室的锐利精光,“远的不说,就在前些日子,城里那几家最大的粮商,不是刚刚才从日月帝国,通过海运,弄来了好几个大仓库的粮食吗?现在,正是我们出手的时候。”
一百万金魂币,按照如今星玦城的市价,大约可以购得近二百万吨的进口主粮。这个数量,足以让新丰公坛那近四十万的民众,舒舒服服地,吃到明年这个时候。
“当然,也不能只买主粮。”许狄娜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柔和,却也同样,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周密,“腊肉、食盐、布匹、铁器……这些同样是关乎民生的重要物资,也要一并采买。既然要做,那便要做得尽善尽美。”
倪媛媛静静地听着,那颗早已因为连日的操劳而变得有些不堪重负的心,在这一刻,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的暖流,彻底填满。
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件事,”倪媛媛深吸一口气,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干练与柔和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信的笑容,“我想交给文全丰和张雨鹭他们两个去办。”
“哦?”许狄娜的眉毛微微挑起,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他们两个,虽然加入剧团的时日尚短,但其能力与心性,却都是上上之选。”倪媛媛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肯定,“那位文干事心思缜密,做事沉稳,又曾在西郊的流民安置工作中,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组织与协调能力。而雨鹭妹妹,则外柔内刚,聪慧过人,又有着一股不畏强权的韧劲。这次采买物资,数额巨大,事关重大,不仅要与那些早已是人精的粮商们斗智斗勇,更要提防城中那些无孔不入的、属于其他势力的眼线。这对于他们二人而言,既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考验,也是一次足以让他们脱胎换骨的历练。我想,是时候该让他们,独当一面了。”
许狄娜静静地听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既然你信得过他们,那我,自然也信得过。”
于是,一场关乎着近四十万流民生死存亡的、充满了挑战与机遇的巨大任务,就落在了文全丰与张雨鹭这两个同样是充满了故事的、年轻的肩膀之上。
接下来的半月,星玦城的各大粮仓与货运码头,便如同一个被悄然唤醒的、装载着精密齿轮的巨大机器般,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高效运转了起来。
文全丰与张雨鹭,几乎是将自己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投入到了这场充满了博弈与算计的“采购战争”之中。
他们动用了百草剧团在城中所有的人脉与资源,与那些早已是嗅到了商机的、如同饿狼般的粮商们,展开了一场场充满了唇枪舌剑、艰苦卓绝的谈判。
他们更是凭借着张雨鹭那支生花妙笔,以及她在虹彩书社之中所积累下的人脉,巧妙地,将此次大规模的采购行动,描述成了一次“人道主义关怀”。她还添油加醋,把这说成是由百草剧团牵头,联合城中数家慈善机构,共同发起的“对辉河灾民的冬季援助计划”。
最终,在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与努力之后,那足以堆满数十个巨大仓库的、琳琅满目的物资,终于被一一地采买齐全。
紧接着,便是更加充满了挑战的、长达数千里的漫漫征途。
在许狄娜的授意之下,百草剧团再次动用了那笔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眼红的巨款,从城中最大的两家佣兵公会之中,雇佣了一百名修为至少在大魂师级别以上、早已是身经百战的精锐护卫,以及两支同样是经验丰富的、拥有着上百辆巨型魂导货运车的大型运输队。
文全丰与张雨鹭,作为此次行动的全权总办,也同样,将跟随车队,一同前往元正山脉。
车队出发的那一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星玦城的城市天际线之上,连一丝一毫属于太阳的温度都吝于施舍。
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如同黑色长龙般的庞大车队,在无数道好奇与敬畏的目光注视之下,缓缓地,驶离了那座充满了繁华与机遇的商业明珠,汇入了通往西方的那条宽阔官道。
他们走的,正是当初刘运适,以及那近四十万的辉河灾民们,所走过的那条血与泪的逃亡之路。
车队行至半途,当那充满了原始与野性气息的元正山脉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的尽头之时,他们不可避免地进入了那片属于自治土司“迎阳族”的领地。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等待他们的,并非是预想中的、充满了警惕与敌意的盘问与阻拦。
而是一队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身着暗红色皮甲、腰佩骨刀的精锐战士。
为首的,正是那个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充满了野性与自信的“血女巫”——炎樱。
“我奉我父亲,迎阳族战首炎承泰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炎樱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善意的灿烂笑容。她朝着文全丰与张雨鹭,行了一个迎阳族特有的抚胸礼,洒脱而豪迈,“我父亲说,新丰公坛,是我迎阳族事实上的盟友。朋友有难,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
她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充满了希望与生机的庞大车队,那双明亮的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敬佩”的欣赏光芒。
“我将亲自为各位带路,护送各位安全抵达新丰河谷。”
于是,在这充满了戏剧性与巧合的“强援”的加入之下,这支“运粮队”更是如虎添翼,以一种近乎于“势不可挡”的姿态,浩浩荡荡地,朝着那片新丰河谷进发而去。
当这支黑色长龙般的庞大车队,终于抵达那片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河谷之时,整个新丰公坛沸腾了。
那足以堆满整个河谷的、琳琅满目的物资,如同最是及时的甘霖。
有了这批足以让他们支撑到明年这个时候的庞大物资,新丰公坛的这近四十万民众,终于可以,彻底地,放下心中那份因为饥饿而产生的最后恐慌。
他们可以,安心地,搞建设,谋发展,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无限可能性的、全新的家园之中。
争取在明年这个时候,实现真正的自给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