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自元正山脉的雪冠顶上吹来的,越过千里枯黄的草甸与连绵的丘陵,抵达新丰河谷时,那份属于高原的凛冽早已被沿途的峭壁与沟壑磨去了最后一丝温度,只剩下一种如同钝刀刮骨般的、纯粹的寒意。
它像冥界吹来的呼吸,舔舐着每一寸刚刚苏醒的土地。
文全丰裹紧了身上那件并不算厚实的粗布外套,将半张脸埋入竖起的领口,只露出一双深邃的、早已褪去了青年稚气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座在晨曦微光中缓缓苏醒的、充满了原始与野性气息的巨大营地。
他与刘运适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那是一双属于实干家的手,掌心布满了厚重的老茧,指节粗大,充满了力量感,与文全丰那双虽然同样有力、却因常年执笔而显得更加修长的手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触感。
可当这两双手握在一起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同类的默契,却如同最是温暖的电流,瞬间便流遍了两人的四肢百骸。
“文先生,”刘运适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连日操劳的疲惫,但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之中,却闪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如同见到了失散多年亲人般的激动,“在下刘运适,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刘坛长言重了。”文全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同样真诚的笑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与他在星玦城那些充满了虚伪与算计的官僚圈子里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截然不同。
他的身上,有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坚韧的东西。
那是在绝境之中,带领着数十万流民,硬生生地,从一片蛮荒之地中,开辟出一线生机的、属于领袖的独特气质。
他们虽是初见,却仿佛早已神交已久。
无需过多的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然能洞悉对方心中那份同样的、为了一个共同的理想而燃烧的火焰。
文全丰此行前来,肩负着双重使命。
其一,是代表“百草剧团”这个在星罗帝国东部悄然崛起的新兴组织,为刘运适所领导的新丰公坛,运送来一批足以解其燃眉之急的庞大物资。
而其二,则更加的隐秘,也更加的重要。他要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在这片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土地之上,进行为期至少一个月的、全面的调研。
他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这片新生之地的脉搏。
他要将这里的一切,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一一地,记录下来,最终,汇编成一份详尽的、足以决定这片土地未来走向的报告,呈递给组织上那些同样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却也同样心怀天下的“同伴”们。
陪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女友,那个总是戴着一副标志性红框眼镜、气质文静知性的张雨鹭。
她将以一个“随行记者”的身份,用她那支早已被磨砺得如同刀锋般锐利的笔,记录下这片土地之上,那些最是真实的人间故事。
短暂的寒暄过后,文全丰没有丝毫的耽搁,直接便在刘运适的亲自陪同下,开始了第一日的调研。
他们的第一站,是位于河谷中央,那座被命名为“新丰城”的、整个公坛的心脏。
这里的景象,远比文全丰想象的,要更加的原始,也更加的充满了生命力。
没有星玦城那高耸入云的金属建筑,也没有那纵横交错的魂导轨道。
这里有的,只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充满了泥土与汗水气息的巨大工地。
数以万计的、衣衫褴褛却精神饱满的工人,如同勤劳的工蚁般,在那片早已被规划得井井有条的土地之上,挥洒着他们的汗水与热情。
空气中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木屑的清香,以及劳工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汗水的咸涩味道。
铁锤敲击木钉的沉闷声、石匠凿刻石料的清脆声、以及魂师们低沉的魂力催动声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希望与力量的、属于建设者的交响乐。
文全丰的目光,很快便被那些混迹在工人队伍之中、显得格外引人瞩目的特殊身影所吸引。
那是二十余名同样是身着粗布衣衫,身上却散发着微弱魂力波动的魂师。
他们大多是些年过半百的老者,修为也并不算高,绝大多数都只有一枚象征着十年魂环的白色光环,在脚下缓缓地旋转着,只有寥寥数人拥有着两枚百年级别的黄色魂环。
他们的武魂,更是五花八门,充满了这个世界最是底层的、充满了实用主义色彩的“生活气息”。
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他的武魂是一面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土墙。
他只是将自身的魂力,缓缓地注入其中,那面土墙便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散发出柔和的土黄色光晕。
在他身前那片刚刚被挖开的、用来作为地基的深坑之中,那些本是松软的泥土,便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坚硬、凝实,其强度,甚至堪比最是坚固的花岗岩。
另一个看上去颇为精明的魂师,他的武魂则是一柄造型古朴的木工墨斗。
他只是心念一动,那墨斗便如同最是精准的标尺般,自动地,在那些刚刚才被砍伐下来的、粗糙的原木之上,弹出一条条笔直的、不差分毫的墨线。
还有人的武魂是水瓢,是火炉,是能够让植物快速生长的“催生藤”。
这些武魂,在那些追求着强大战斗力的主流魂师界看来,无异于是些不入流的、充满了“鸡肋”意味的废品。
可在这片充满了建设与希望的土地之上,它们,却绽放出了远比任何强攻系武魂都要更加耀眼、也更加具有实用价值的光芒。
文全丰的笔尖在莎草纸上飞快地移动,记录下每一个魂师的武魂名称、魂环配置,以及那魂力催动下,泥土如活物般自行凝固、木材如豆腐般被轻易塑形的奇异景象。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闪烁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光芒。
他知道,这,才是魂师的力量,最本源,也最是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体现。
中午,他没有接受刘运适为他准备的、充满了“特殊照顾”意味的接风宴。
他只是平静地,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然后,便拿着一个同样是由粗陶烧制而成的、带着几分豁口的饭碗,与那些刚刚才结束了一上午劳作的匠人与工人们,一同,排在了那口散发着诱人米香的巨大铁锅之前。
午饭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
一碗不太满的、用最是粗糙的糙米蒸煮而成的白米饭,米粒干硬,带着几分不易察察的霉味。
一勺由不知名野菜与几片菜叶子熬煮而成的、寡淡的菜汤。以及,每人两片薄如蝉翼的、散发着浓郁烟熏味道的腊肉。
那腊肉,便是他们这支运粮队,昨日才刚刚送抵此地的、最是珍贵的“硬通货”。
文全丰吃得很慢,很认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早已被星玦城那些精美菜肴惯坏了的、挑剔的味蕾,正在被这份充满了“真实”与“粗粝”的食物,进行着一场最是深刻的、充满了冲击力的洗礼。
他甚至还参与了下午的建设。
他并非魂师,可他那自小便经过了最是严苛的体能训练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身体,其强度,却丝毫不逊于一名一环的战魂师。
他被安排给了那位拥有着两枚百年魂环的、武魂是“夯土锤”的土属性魂师工匠,充当他的助手。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重复着那些最是枯燥,也最是消耗体力的基础工作——搬运石料,搅拌泥浆,以及用他那颇具力量感的双臂,将一根根由坚硬铁木削制而成的地桩,狠狠地,砸入那坚实的土地之中。
汗水,如同雨下,瞬间便浸湿了他那身本就不算太过干净的粗布衣衫,紧紧地贴在他那早已被千锤百炼的、充满了力量感的脊背之上,勾勒出令人心惊的、如同猎豹般优雅的肌肉线条。
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疲惫与不耐。
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温和笑意的眼眸之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专注与求知的光芒。
他像一块最是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那位虽然言语不多、却也同样智慧非常的老匠人,所传授给他的、那些兼具实用与经验的建筑知识。
如何判断土质的优劣,如何选择最是合适的石料,如何用最是简单的榫卯结构,去构筑一个足以抵御百年风雨的、坚固的房屋框架。
这些,都是他在星玦城那些充满了理论与公式的、冰冷的书本之上,所永远也无法学到的、最是宝贵的智慧。
……
第二日,天色微明。
文全丰便在那个同样是充满了谜团与故事的、新丰公坛第一自卫营的副营长,陈乔夏的亲自护送之下,前往了位于河谷最北端的、那个充满了铁血与肃杀气息的前哨站——贺家营子。
那里,常年驻扎着两百余名由公坛之中,最是精锐,也最是悍不畏死的青壮年所组成的战士。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抵御来自北方的、那个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土司部族,溟怆族的骚扰与侵袭。
陈乔夏在营地门口,向那些早已在此列队等候的、充满了好奇与敬畏的战士们,介绍着文全丰的身份。
“这位,便是百草剧团总部,派来为我们运送物资的文先生。”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的清晰,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沉稳。
“文先生好!”
两百余名战士,齐刷刷地,朝着文全丰,行了一个还算标准的军礼。
文全丰看着眼前这些同样是衣衫褴褛,脸上却写满了不屈与坚毅的年轻战士们,看着他们手中那些虽然早已被磨砺得锋利无比、却也同样充满了原始与简陋气息的大刀、长矛、梭镖与弓箭,那颗早已被无数次理论与思考淬炼得如同磐石般坚韧的心,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五味杂陈的复杂情绪。
那情绪中,有敬佩,有感动,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心酸”的悲悯。
他与张雨鹭,留在了这座简陋的军营之中,与战士们,一同,分享了一顿午餐。
饭后,陈乔夏找到了贺家营子的防卫负责人,一个名叫居虞山的、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中年汉子。
“居大哥,”陈乔夏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最近,可曾发现溟怆族的斥候?”
居虞山闻言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说来也怪。”他的声音洪亮,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自从上次,我们设伏,将他们那支五百人的先头部队,彻底地,打残了之后。这都快过去半个月了,那些平日里如同苍蝇般烦人的斥候,竟然一个都没有再出现过。整个北边的山口,安静得就像是死人堆一般。”
“那就好。”陈乔夏点了点头,那颗悬着的心,稍稍地,放下了一些。但随即,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那张总是沉默的脸上,再次染上了一丝凝重,“但,也请随时保持警惕。溟怆族,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这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或许,正预示着一场更加恐怖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风暴。”
……
在接下来的十日,文全丰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新丰河谷。
他去过西北边山坡之上那充满了松脂清香与劳作号子声的伐木场,与那些伐木工人们,一同,挥舞着沉重的板斧,将一棵棵足以合抱的参天古木,放倒在地。
他也曾去过河谷南岸那片新开垦的、充满了希望与生机的农田,与那些弯着腰,在泥泞的土地之上,辛勤地播撒着种子的农夫们,一同,分享着对未来丰收的期盼。
他甚至还曾在一个充满了月色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潜入那片位于河谷东侧的原始森林,与猎人们,一同,追寻着那些在夜色之中出没的、充满了危险与机遇的魂兽的踪迹。
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最是普通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新丰人”。
他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这片新生之地的脉搏。
他早已收集到了足够多的、详尽的、足以让任何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决策者,都对这片土地的现状了如指掌的一手资料。
他目前依旧没有丝毫要返回星玦城的意思。
因为,他知道,现在为止的经历还不够。
他还需要一场洗礼。
一场血与火的、深刻也最是真实的洗礼。
他要亲身地,参与一次与溟怆族的战斗。
他要用敌人的鲜血,来为自己这份充满了理想与激情的调研报告,画上一个最是完美的、充满了力量与说服力的句点。
他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