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后，时相还是第一次来柯琳家里。
——他实在不擅长应对柯琳的老父亲。
夏日晨光透过窗纱，在客厅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
三人坐在沙发两侧，时相腰背挺得笔直，余光打量正不紧不慢地用热水烫着茶杯的中年男人，水流声衬得客厅格外安静。
柯琳坐在身侧，微抬脑袋，正侧耳倾听老妈在厨房里弄出的锅碗瓢盆声，不时转动目光，看向厨房，不过面容严肃的时相却挡住了老妈的身影。
“你说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柯父慢条斯理地清理茶具，状似闲聊问道。
“我和时相都认识快十年了，也算是知根知底……”柯琳道，“初高中的为人你也很清楚，诚实守纪，勤奋好学，用情专一……”
她细数着时相的种种优点，语气轻快得像在哼歌。
柯父瞥了眼女儿的傻笑的神情，目光微凝，随后看向一旁的时相：“我问的是人小时，又不是你，你急着回答干什么？”
他上下打量，把茶递到时相面前：“你说你怎么就看上我家丫头片子了呢？她我从小看到大……还真没发现有什么优点。”
时相像是被老师点名般端正态度：“叔叔，我的性子比较闷，而柯琳很活泼，我们的性格能互补，而且柯琳很有主见，和她在一起，很有新鲜感，从来不无聊。”
比柯父审视的目光更快的是一旁柯琳的睥睨。
柯父看了时相好几眼，等到他坐立不安时才微微摆手：“喝茶，喝茶，再不喝茶就要凉了，这可是我当初从云南带回来的。”
时相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微抿一口，和未来老丈人的话题继续下去。
——这与其说是谈话交流情感，倒不如说是一种温和的审讯。
接下来的时间，柯父牢牢把握着话题的走向，从家庭背景到未来规划，从专业知识到兴趣爱好，他们此行已经说了要结婚的打算，所以聊天内容也紧紧扣在这一内容上。
其中三言两语，不免让时相后背冒汗——没办法，从现实来讲，他和柯琳都还没毕业，没房没车没工作，这个年龄段就谈婚论嫁，要面临的问题实在太多。
好在这个决定并非两人脑子一热就拍下的，两人对此有过深思熟虑，并进行过好几次商讨，对于可能面临的困境和难题，他们都有预料，也有所准备，所以面对未来老丈人的各种假设背后的刁难，时相回答得算是滴水不漏。
一旁柯琳看着时相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以及斟词酌句的答复，不由掩嘴轻笑。
为此，自家老爸投来不满的目光，柯琳选择直接瞪回去。
“你姐夫在上京最中心的商业街开了一家网咖，要知道，那可只是亲家的一点小生意……哪怕如此，每天的生意都不知凡几……”
时相听柯琳谈过她姐姐，甚至自己也见过柯琳的姐姐和姐夫，知道其家境非同一般，时相不由得如坐针毡——让自己和柯琳姐夫做比，差距实在是显而易见。
自卑倒谈不上，不过时相能听出柯父借由这一话题所表达的不满。
这时，柯琳母亲端着果盘从厨房来到客厅，笑着打断老伴的滔滔不绝：“家里菜好像没什么合口味的，小琳，你和时相一起去买点菜吧，中午咱吃顿丰盛的。”
“不是昨天才买了菜吗？怎么又要去买？”柯父有些不满，“你啊，买菜就买菜，就不能一次性多买点？少把时间花在跟街坊邻居的唠嗑上。”
“昨天那些菜是你要吃的，小琳又不吃。”柯母冷哼，也不太给这一家之主面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对此颇为熟悉的柯琳连忙拉着时相离开，给自个儿爸妈环境好好发挥。
“我说，你爸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宽阔的街道，茂密的行道树，两人沿着绿荫向前，时相朝柯琳问道。
“有吗？”柯琳背着手，微微笑道，“我爸人就那样，习惯了就好，他做了半辈子警察，说话都带点刺儿。”
“其实吧，之前我跟爸提起你的时候，他还夸你呢，说你懂事孝顺，将来不会亏待他们，而且读书又认真刻苦，成绩又好，以后肯定能有份稳定轻松的工作，我跟着你也不错……
而且你不抽烟不喝酒，不飙车不染发，妥妥的三好青年，还长得一表人才，这样的驸马上哪儿找啊！”
其实老爸对自己找的对象没什么太多要求，他唯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流氓混混——不过这和时相完全沾不上边。
“也就是咱们商量结婚，所以他才有点不淡定。”
谈恋爱和结婚不是一码事，在他们眼里，时相作为女儿男友和未来女婿，二者标准自然又有所不同。
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待时相的，柯琳也说不准。
“看来我只能好好表现一番了。”时相略过这个话题，哪怕柯琳父母并不赞同，时相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
两人都还记得此行的目的是买菜。
论起买菜，时相可是从小就跟着老妈去菜市场，虽然做饭一窍不通，但耳濡目染下，挑菜的眼光他绝对是一把好手。
“看我挑出最好的食材，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还是算了吧。”柯琳拉着他朝最近的超市走去，“我爸那人，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对他来说，菜的卖相可比口感重要多了，你选的要是个头小、形状歪，他肯定觉得没面子。”
人到底是柯琳的老爸，时相没她了解，所以选择听从。
结果不出所料，两人拎着大包小包，柯父赞不绝口。
时相又和柯琳老爸闲聊，不过这次茶几上摆了一副棋。
“这是我从书房找到的，我听小琳说你喜好下棋？”柯父眼底跃跃欲试，“来两把？”
柯琳提着菜钻进厨房，就见老妈摁着菜板已经在忙活了，各种食材放在一旁，她打算把买来的菜放回冰箱，发现里面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各色时蔬堆得整整齐齐。
她微微一愣，扭头看向母亲，老妈瞥了眼客厅的老伴，笑着塞给她一颗大头菜：“既然都来了，就顺便帮我把菜择出来。”
……
午餐结束，两人说出晚上双方父母见面吃饭的安排后，得到柯琳父母同意，两人便离开了家里。
——时相一直在对柯琳使眼色，自己网上消息也一直响个不停，耐不住心善，柯琳拉着时相逃走。
午后的天气算不上凉快，微风拂过树叶，带着干燥的闷热，洒下细碎光点。
两人沿着熟悉的街道慢慢散步，路过便利店，买水或者雪糕，随意闲谈。
一两只流浪狗耷拉着跑进转角小巷里。
“记得见到小白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日子呢。”
小白本来是流浪狗，是时相和柯琳在暑假偶然从公园遇见的，那时的小白不过巴掌大小，四足安分地挤在一起，路过一只小猫就把它吓得呜呜直叫唤。
它妈妈是一只白色里掺杂少许黄色的狗，右前爪有些瘸，有项圈，但一直在公园里，靠着爬山的人们的救济为生。
因为公园就在时相家隔壁，所以两人时常去探望，柯琳还起了收养小白的心思。
不过柯琳父母并不同意：“你之前说你喜欢狗，我们特地找你三舅要了只田园犬，结果你呢，遛狗喂食管也不管，也不陪它玩，只偶尔揉两下——你想养狗没问题，但你总得负起责任吧？”
“家里已经有旺财了，你可别想着再养狗。”
就这样，柯琳和小白失之交臂，她不想小白被其他人带走，从此再也无法相见，于是时相收养了小白。
父母起初不同意时相养狗，时相买狗粮的钱都是从自己每月的餐费里省吃俭用出来的，平时本来就学业繁重，但还是坚持每天带小白外出散步。
时相的认真感动了柯琳，节假日时，他们会一同遛狗，也会分享食物，探讨哪些狗粮便宜又有营养，可以说小白和旺财是维系两人高中情谊不可缺少的一环。
“说起来旺财怎么样了？”
柯琳摇头，面露遗憾：“被老姐带走后，现在已经胖成球了。”
老姐觉得网吧门口拴只狗有种独特的感觉——好吧，是原本的看门犬被可恨的偷狗贼盗走了，老姐回家，正好相中了好吃懒做的旺财。
熟悉的窄口外走过，是小学附近的商业街，原本的便利店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早餐店。
“我记得我以前在这家店买过不少东西呢，”柯琳回忆道，“这里卖的查理九世比其他店要便宜两块钱，不过那里的解密卡的质量不太行。”
“我记得我的查理九世也是在这里买的。”时相道。
除此之外，他还在这里买过各种玩具，还充过Q币……
两人就着这一话题谈下去，内容很快由查理九世扩展到过去看的各种书籍。
随着时间，两人也从小学走到了就读六年的中学附近。
“我高中时候看的书基本都是从你那儿借来的。”
“那是因为那时候你总辅导我功课啊，”柯琳说着，忽然露出狡黠的笑，“还不是当时某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想做个老师，希望能辅导一个差生好积累经验……”
时相眨了眨眼，那不过是当时自己希望有一个合理接近柯琳的借口而已。
“不过说起来，记得那时候也有个朋友经常和我分享各种小说漫画呢。”
闻言，时相略微回想：“你是说张雅？那个总是和你形影不离的女生？”
她应该算是柯琳高中最好的朋友。
“严格来说，是最好的女性朋友，最好的朋友另有其人。”柯琳纠正道。
“……”
时相满怀期待地眨了眨眼。
“不过刚上高三她就离校去考春招了。”柯琳转移话题，“她那时成绩明明比我还要好上一些的……”
记得分别的时候，两人还说要用手机彼此联系，不过很快，柯琳就被高三繁重的学习压得不堪重负，为数不多的闲暇被各种试卷和考试占满，尽管两人还是用互联网维系了一段时间的友谊，还约定高考结束后一定要好好聚聚。
等到高考真的结束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食言了，此后再无联系。
“……稍微有点怀念呢。”柯琳回忆往事，不由轻声开口，神色有些怅然。
时相看着她的侧脸看了好一会儿。
“那就去见见她吧。”时相提议道，“既然你和她那么要好，应该知道她家住在哪儿吧？”
“前提是她没搬家……”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时相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何况去别人家里蹭空调总比感受大自然的炎热要好。
漫无目的的散步忽然有了方向。
柯琳凭着记忆，带着时相穿过街道，临近滨江路段，走进有些年岁的小区，楼墙爬着斑驳的水渍，花坛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却无半点香气。
两人一直走到单元楼下，柯琳才堪堪止步，她面色犹豫：“你说，我们这样突然跑来会不会有点太冒昧了？登门拜访前是不是该打个招呼更好。”
“……”时相默默地盯着她。
本来时相最开始是建议柯琳联系张雅的——万一她真搬家或是家里没人，也不至于白跑一趟。
不过柯琳表示希望能够给张雅一个惊喜。
柯琳的焦虑却没停止：“万一她不在家呢？万一她正忙着，或者……家里有别的朋友，甚至男朋友？那我们得多尴尬啊！”
“你都到楼下了，纠结这些是不是晚了点？”时相无奈笑道，“放心，有我在，真碰上这种情况，我陪你一起尴尬。”
“那就更不行了！”柯琳惊道，她忽然想起张雅不知道自己和时相在一起的事情，而自己那时候似乎经常单独和张雅说关于时相的悄悄话……
要是自己带着时相去了，张雅把自己那时候对时相的评价说给时相听该如何是好？
正当柯琳打算找借口把时相支开，或者是打电话给张雅先偷偷通气免得对方抖露自己秘密时，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从身后迟疑地响起：“小琳？”
他们同时回头，看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女，穿着米白色居家服，手里提着塑料袋，就站在几步之外。
“钟阿姨！”时相正迷糊着，柯琳已经认出来人的身份，她小声对时相解释，“小雅的妈妈。”
然后又跟钟阿姨解释道：“这是时相，我的男朋友，也是小雅的高中同学。”
“真是变得越来越漂亮帅气了呢，”钟阿姨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感伤：“你们……是来找小雅的？”
“嗯！”柯琳点头，“正好放暑假，就想来看看她……毕竟好久没见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毕业三年才首次登门，这说辞实在有些苍白。
钟阿姨沉默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
她嘴角微微牵动，像是想笑，却又透出些许苦涩，最终，她只是点点头，语气温和得近乎轻柔：“好……好，你们来，小雅一定会很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