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纸人偶的悲愿 第2章 中

作者:抱着丛雨睡觉觉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11-04 08: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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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每天雷打不动地去医院探望姐姐。苍乃的身体似乎因为那晚的擅自外出和情绪波动而更加虚弱了一些,脸色总是苍白得让人忧心。我们默契地不再提起那个黑发少女,不再提起山林间的对话,也不再提起我手臂上那道早已消失无踪、却深深烙印在心里的“伤口”。我们依旧聊着书,聊着窗外的天气,聊着一些轻浅的、不会触及疼痛的话题。只是,在那份看似平和的温柔之下,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姐姐眼中更深沉的不安与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警惕。她握着我的手时,力道总是格外的大,仿佛害怕一松开,我就会化作纸蝶随风散去。

而每次探望结束,回到那个不再完全属于我一人的家,看到静坐在阴影里的春宫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便会在我心中拉扯——一方面是对她提及的“组织”和“危险”的本能忌惮,以及她的存在本身对我与姐姐之间平衡的微妙破坏;另一方面,却是那夜她破碎的泪水与那句“没有保护好你”所带来的、无法彻底硬起心肠的复杂感触。我们维持着一种奇特的、互不干扰的“同居”状态,像两条平行线,共处一室,却各自沉浸在各自的迷雾之中。

直到一个多礼拜后的傍晚,这种沉默的平衡被意外地打破了。

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暖金色,我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简单解决晚餐,春宫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了我面前。她依旧穿着那身深色的连衣裙,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黑眸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光。

“今晚,”她开口,声音清冷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附近的神社有夏祭典。”

我愣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陪我去。”她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非发出邀请。

“……祭典?”我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人群、喧嚣、热闹……这些似乎都与我们此刻诡异的处境格格不入。“我没什么兴趣,而且……”

“需要去。”她打断我的话,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那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我无法解读的深意,“或许,能看到……熟悉的东西。”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羽毛般轻轻搔刮过我记忆的空白处。熟悉的东西?是指她所谓的“过去”,还是指……可能与那个“组织”相关的线索?

我看着她,试图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出更多信息,但依旧是徒劳。拒绝的话语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却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对于这个神秘少女,我始终怀有一种复杂难言的好奇与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期待她能解开我身上迷雾的哪怕一角。

“……好吧。”我有些无奈地应道,“但别指望我能玩得多投入。”

夜幕如期降临,将白日的暑气稍稍驱散。还未走近神社,喧嚣的人声和欢快的传统乐声便已远远传来。道路两旁挂满了红色的灯笼,蜿蜒而上,如同一条流动的光河,直通山顶被灯火照得通明的神社。

祭典的气氛热烈而浓郁,与我和春宫之间那种冰冷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穿着浴衣的男男女女,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手里拿着苹果糖、棉花糖,或是刚刚捞到的金鱼。空气中弥漫着烤鱿鱼、炒面、酱油团子等各种小吃的诱人香气,混合着烟火特有的淡淡硝烟味。

春宫走在我身侧,步伐依旧轻盈无声。她似乎对周围的热闹有些不适,微微蹙着眉,但那双黑眸却异常专注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欢笑的人群,那些明亮的摊位,那些在夜空中闪烁的灯火。她的目光锐利而警惕,不像是在游玩,倒像是在执行某种侦查任务。

我跟在她身边,同样有些心不在焉。周围的欢声笑语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无法真正融入。手臂上那虚幻的、流淌过白色浆液的触感似乎又在隐隐作祟,提醒着我与这鲜活世界的格格不入。

我们随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春宫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停下脚步,视线掠过那些狐狸、鬼怪、喵咪造型的彩色面具,最后停留在一个素白的、没有任何花纹的狐狸面具上。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面具光滑的表面,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以前……”她极轻地开口,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闹淹没,“你似乎……很喜欢类似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以前?我?

但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收回了手,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又经过捞金鱼的摊位,看着孩子们兴奋地大呼小叫;经过射击游戏的摊位,木质子弹撞击标靶,发出噼啪的声响;经过卖风铃的摊位,玻璃烧制的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春宫始终沉默着,观察着,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直到我们走到神社主殿前相对开阔的广场区域。这里人更多,也更热闹。许多人正仰头看着什么。

我也随之抬头。

只见漆黑的夜空中,无数闪烁着橘红色光芒的孔明灯,正冉冉升起,如同逆流的星辰,缓缓飘向深邃的夜空。温暖的灯光点缀着夜幕,构成一幅梦幻而壮观的景象。人们发出阵阵惊叹和欢呼。

我也被这景象吸引,暂时忘却了烦恼,仰头凝视着那一片愈飞愈高、愈飘愈远的光点。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我身旁的春宫,微微仰起了头。神社明亮的灯火和空中摇曳的孔明灯光,共同照亮了她的侧脸。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在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黑眸中,倒映着漫天温暖的光点,仿佛冰冷的深潭里终于落入了星辰。而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近乎难以察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微笑,甚至转瞬即逝,很快就消失在她惯常的淡漠之后。

但我确信我看到了。

在那瞬间,她身上那种非人的、疏离的气息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流露出一种极其罕见的、属于“人”的、近乎怅惘的情绪。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迅速收敛了所有表情,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冰冷的黑发少女,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说道:“差不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们依旧沉默。祭典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夜晚寂静的道路和路灯拉长的影子。

我忍不住偷偷看向走在我身侧的春宫。她恢复了平时的样子,仿佛祭典上那瞬间的柔和只是我的错觉。

然而,那个倒映着温暖灯火的、带着极淡笑意的眼神,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这个神秘的、声称是我旧友的、非人的少女,她的内心,是否也并非全然冰冷?在那片无人能触及的过往里,我们之间,究竟曾有过怎样的联结?

疑问悄然滋生,伴随着祭典夜晚残留的喧嚣气息和孔明灯温暖的余光,在这个寂静的归途上,无声地蔓延开来。

日子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状态下又滑过数日。我依旧每日往返于公寓与医院之间,像恪守着某种绝不能中断的仪式。姐姐苍乃的气色时好时坏,但那份深植于眉宇间的疲惫与脆弱,却似乎日益加深,像一道逐渐扩大的裂纹,无声地蚕食着她本就摇摇欲坠的健康。

直到一个午后,门铃罕见地响起。来访者出乎我的意料——是村上水门医生。他穿着合体的西装,而非往常的白大褂,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却掩不住一丝沉郁的凝重。

“村上医生?”我连忙请他进屋,心中掠过不祥的预感。他是姐姐的主治医师,从姐姐入院起便一直负责她的治疗,深知她病情的每一分变化。他从未像这样直接登门过。

春宫安静地坐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一件沉默的家具,但我知道,她那双黑眸一定正敏锐地观察着这位不速之客。

村上医生没有过多寒暄,落座后便直接切入了主题,语气沉重而直接:“森乃君,我今天来,是想亲自告诉你关于苍乃小姐的最新情况。”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医者的严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她的情况……不太乐观。最近的一系列检查显示,她的心肺功能衰退的速度超出了我们之前的预期。而且……”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说法:“她咳血的症状,越发频繁了。”

咳血?频繁?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的血液。我知道姐姐身体不好,一直知道,但“咳血”和“频繁”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幅令人恐惧的图景。那不仅仅是虚弱,那是生命正在加速流失的残酷证明。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甚至来不及细想村上医生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关于调整治疗方案、需要密切观察的话,满脑子只剩下姐姐苍白的面容和咳出鲜血的可怕想象。

“我……我现在就去医院!”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顾不上礼节,也顾不上坐在一旁的春宫,只想立刻冲到姐姐的病床前。

村上医生理解地点点头:“也好。你去陪陪她,她现在……需要支持。”

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门,甚至忘了拿外套。午后的阳光明媚得有些刺眼,却丝毫无法驱散我心中的寒意。

就在我急匆匆地下楼时,身后传来了轻微却稳定的脚步声。我回头,看到春宫默默地跟了上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双黑眸沉静地看着我,里面没有询问,没有阻拦,只有一种无声的“一同前往”的决意。

此刻的我无心也无力去思考她为何跟来,只是近乎本能地加快了脚步。

赶到医院,冲进病房的那一刻,浓重的消毒水味似乎都比往日更令人窒息。姐姐正靠在床头,闭目休息,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呼吸微弱而急促。听到动静,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是我,琉璃色的眼眸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随即,当她看到跟在我身后进来的春宫时,那点亮光迅速被一层晦暗的警惕与不悦所取代。

“乃君……”她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你怎么……”

“村上医生告诉我了!”我冲到床边,急切地抓住她冰凉的手,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慌意乱,“姐姐!你怎么样?怎么会咳血?严不严重?”

面对我一连串焦急的追问,姐姐只是勉强笑了笑,轻轻回握我的手,避重就轻:“老毛病了……别担心,乃君。休息一下就好。”她的目光却越过我,冷冷地落在静立门口的春宫身上,“她为什么又来了?”

春宫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姐姐,那双黑眸深不见底。

我夹在两人无声的对峙之间,感到一阵无力。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给她。春宫则自发地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望着窗外,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黑色雕像。

病房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姐姐时不时的、压抑的轻微咳嗽声打破沉默。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无声的张力中缓慢流淌。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都开始西斜。

一直沉默的春宫忽然转过身。她走到病床前,目光直视着床上虚弱却依旧带着敌意的苍乃,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刺核心:

“四糸苍乃,我知道你对森乃深切的爱,以及你为他做出的巨大牺牲。”

姐姐的瞳孔微微一缩,攥着被单的手指猛地收紧。

春宫继续说着,话语冷静甚至堪称残酷:“但是,你们毕竟是姐弟。这份由牺牲和执念维系的关系,这份建立在‘非人’基础上的守护,你给不了他作为一个人应该获得的、完整的幸福。你不应该……用你的爱和恐惧,绑架他全部的人生。”

“你——!”姐姐像是被瞬间激怒了,苍白的脸上涌起一阵病态的潮红。她猛地撑起身子,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让她的话无法成句,只能用那双盈满了愤怒、痛苦和巨大悲伤的眼睛死死瞪着春宫,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罪该万死的话。

眼看着姐姐情绪激动,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我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起身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急切地拍着她的背:“姐姐!别激动!别听她胡说!冷静下来!”

我猛地转头看向春宫,眼中带着恳求甚至是些许恼怒:“春宫!别说了!”

春宫看着激动不已的姐姐和慌乱的我,黑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但她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待姐姐的咳嗽稍稍平复,但情绪依旧激动不稳时,我深知不能再让春宫留在这里刺激她。我匆匆对姐姐安抚了几句,几乎是强硬地,拉着春宫的手臂,将她带离了病房。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公寓,关上门,将医院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隔绝在外。

春宫似乎耗尽了力气,或者说,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某种支撑。她没有走向沙发,而是就那样靠在玄关的墙壁上,然后,出乎我意料地,向前一步,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抱住了我。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

她的拥抱很轻,几乎没有重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倦怠感。她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和精疲力竭,喃喃低语:

“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线’……”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

“很细很细……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令人战栗的含义,“这是你的姐姐……在你由纸片塑造的身体上……描绘的‘线’……”

她抬起头,黑色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冰冷,只剩下一种看透真相后的、深切的悲哀与疲惫。

“这些‘线’……连接着你的核心……它们可以……操控你的存在,甚至……你的死亡。”

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像最寒冷的冰晶,砸落在我的耳膜上,冻结了我的思维。

“你的姐姐……可能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通过这些‘线’……终结掉你的生命……”

“就像她曾经……赋予你‘存在’……一样轻易。”

她说完,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体的重量更多依靠在我身上,闭上眼睛,不再言语。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浑身冰冷,血液倒流,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

“线”?操控?死亡?终结?

姐姐……她……在我身上留下了能控制我生死的东西?

这个消息,比得知自己是纸人更加骇人,更加令人……绝望。

我缄默着,喉咙像是被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片荒芜的茫然。

我该相信谁?

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用生命守护我、刚刚还在病床上咳血的姐姐?

还是眼前这个神秘莫测、说出我诸多秘密、此刻精疲力竭抱着我、揭露了如此可怕真相的黑发少女?

巨大的撕裂感攫住了我,将我拖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黑暗的深渊。信任的基石在脚下寸寸碎裂,眼前只剩下无尽迷雾和令人恐惧的未知。

公寓沉陷在深夜的寂静里,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将室内家具的轮廓短暂地投射在墙壁上,又迅速滑入黑暗。我和春宫,各自占据着沙发的一端,之间隔着不足一臂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四年的时光与生死的鸿沟。睡意早已被沉重的真相和更沉重的疑虑驱散,空气凝滞得如同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张力。

最终,是春宫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再是平日那种清冷的调子,而是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低沉的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需从时光的尘埃中艰难拾起。

“四年了……”她轻轻开口,像是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开启过往之门的咒语,“有些事,苍乃姐姐大概永远不会告诉你。”

我的心脏微微一紧,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可能再次颠覆认知的叙述。

“我们……”春宫的声音里渗入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温暖,“在很多年前,其实是邻居,也是……很好的朋友。是那种会一起爬树、一起在河边找奇怪石头、一起分享零食和秘密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我和她?我努力在空白的记忆深渊里打捞,却依旧一片混沌,只有心脏某处似乎被这个词语轻轻触动,泛起一丝微弱的、陌生的酸涩。

“苍乃姐姐……她一直是知道的。”春宫继续说道,语气里听不出对苍乃的情绪,“她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们常常一起玩。那时候的她……虽然身体似乎也不算特别强健,但绝不像现在这样……她偶尔会看着我们玩闹,眼神很温柔。”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凝聚揭开下一段真相的勇气。

“而‘灵力者’……”她吐出了这个陌生的词汇,“是指极少数有天赋的人,会在童年或少年的某一刻,突然觉醒某种……超越常人的力量。或许是操控元素,或许是感知幽微,形态不一。这份力量本身并无善恶,但它太过特殊,太过……强大。”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阴影。

“也因此,引来了一个极端组织的仇恨。他们自诩为秩序的维护者,偏执地认定灵力者是扰乱社会稳定、违背自然规律的‘障碍’,必须被彻底……清除。”

我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奇幻故事,但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四年前,”春宫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那强装的平静终于出现了裂痕,“他们……出现在了镇上。那天……在龙星公园……”

龙星公园。这个地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所知的、那个关于“凶杀案”和“惊吓失忆”的官方故事的缺口。

“你……”春宫吸了一口气,声音里的痛苦再也无法掩饰,“你天性里的善良,从未改变过。你目睹了……他们正在追杀一个刚刚觉醒、才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吓坏了,只知道哭……”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某种可怕的预感攫住了我。

“你明明那么普通,没有任何力量……却想都没想,就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把她护在了身后……”春宫的声音哽咽了,黑暗中,我似乎能听到她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你对他们喊,放过她……她只是个孩子……”

短暂的沉默,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悲鸣。

“……然后,你就……”她的话语破碎不堪,每一个字都像是沾满了血泪,“……死了。就在我的面前……我……我当时……”

她再也说不下去,深深的、绝望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她蜷缩起身体,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再次回到了四年前那个绝望的午后,亲眼目睹最好的朋友为了守护弱小而在眼前殒命。

“而我……”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当时……还没有觉醒灵力……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害怕……我甚至不敢……上前去看你最后一眼……我只能逃跑……像个懦夫一样……”

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将她淹没。她为当年的无力与退缩,背负了整整四年的沉重枷锁。

“我离开了这里……不敢面对你的死亡……不敢面对这片土地……整整四年……”她的哭声低了下去,化为一种疲惫到极致的喃喃,“苍乃姐姐……她也是在那之后……因为你的死……悲痛万分……她觉醒的力量远比常人强大,但也因此……她选择了一条最决绝的路……她用自己几乎全部的生命力和灵力作为代价……违背常理,换回了你的‘新生’……”

至此,那个关于“凶杀案”的模糊故事被彻底击碎,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关于牺牲与守护的残酷真相。我的死亡,并非源于无辜的旁观,而是源于刻入骨子里的善良;姐姐的虚弱,也并非天生,而是为我付出的惨烈代价;而我之所以失去记忆,或许是因为那场死亡本身,也或许是姐姐法术的一部分,为了让我能作为一个“新”的存在,摆脱痛苦的过往……

“而现在……”春宫的声音渐渐平静下来,那哭过之后的平静,带着一种洗净后的坚定,“我也……在前不久,终于觉醒了自己的灵力。”

她抬起头,即使在浓重的黑暗里,我也仿佛能看到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芒,那是一种历经痛苦蜕变后、矢志不渝的决心。

“所以我回来了。”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逃避,再退缩。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要面对什么,我都要守护在你身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你。”

话语落下,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她话语中的余音,和那份沉重得几乎压垮岁月的真相,在空气中缓缓沉降,融入我的四肢百骸。

我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大脑因为信息过载而一片空白,却又仿佛被某种汹涌的情感所充满。震惊、悲伤、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对于“自我”的重新认知。

原来,我的“存在”,背后交织着如此浓烈的死亡、牺牲、爱与愧疚。姐姐的爱沉重而决绝,近乎捆绑;而春宫的守护,则带着赎罪般的坚定与迟来的勇气。

那一夜,我们再无睡意,也再无言语。只是共同浸泡在这片被真相照亮的、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直到窗外的天空,一点点泛起灰白的光。

天光未彻,城市还沉在一种朦胧的灰蓝色调里,街道上只有零星早起的行人和清扫路面的沙沙声。一夜未眠的混沌与春宫揭示的沉重真相在脑中反复纠缠,但另一种更为迫切的情感压过了一切——对姐姐的愧疚。昨日仓促拉着春宫离开,留下她独自在病床上激动咳喘的画面,像一根尖刺扎在心头。

我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惊醒蜷在沙发另一侧似乎终于陷入浅眠的春宫,独自一人走出了公寓。清晨的空气带着沁人的凉意,吸入肺腑,却无法冷却内心的焦灼。

医院的走廊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值班护士的身影在护士站后显得有些朦胧。我轻轻推开病房的门,里面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将一切笼罩在柔和的阴影中。

姐姐醒着。

她靠坐在床头,脸侧向窗外那片正逐渐变亮的天空,银白的短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有些黯淡。听到开门声,她缓缓转过头来。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一夜之间,似乎又清瘦了几分。看到是我,她琉璃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里面交织着疲惫、担忧,以及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乃君……”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夜未休的沙哑。

“姐姐,”我快步走到床边,心中酸涩不已,“对不起……昨天我不该那样拉着她就走,留下你一个人……你感觉怎么样?还咳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一连串地问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姐姐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却并未像往常一样温暖地停留在我脸上,而是有些飘忽,最终落在了我方才进来时带上的房门方向,仿佛在确认是否只有我一人。沉默了片刻,她才轻声开口,答非所问:“她……没有跟你一起来吗?”

我怔了一下,意识到她指的是春宫。“……没有,我一个人来的。”

姐姐似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但那放松只是一瞬,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阴郁所覆盖。她重新将视线聚焦在我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仿佛要从中找出某些陌生的痕迹。

空气变得凝滞而微妙。我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张力在蔓延,从那苍白病弱的躯体里,散发出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冰冷的……芥蒂。她似乎在挣扎着什么,苍白的嘴唇微微抿起,放在深蓝色薄被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布料。

良久,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哀婉,像浸透了无尽的孤独与雨水,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碎的重量:

“乃君……”她唤我的名字,眼中氤氲起朦胧的水汽,却倔强地没有让泪水滑落,“姐姐的人生……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剩下你了。”

我的心被这句话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她喘息了一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份深埋的、或许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与占有欲,化作哀伤的恳求,“能不能……不要离开我……好嘛?”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绝望。

“我真的……真的好孤独……”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一样,重重砸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我惊慌而痛苦的脸,也倒映着她自己燃烧殆尽般的生命和无边无际的孤寂。她是用这一切换来我的“存在”,我有什么资格谈论离开?有什么资格去渴望另一种可能?

巨大的负罪感和沉重的枷锁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反手握住她冰冷的手,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不会离开的,姐姐……我答应过你的。永远不会。”

得到我的再次承诺,她眼底激烈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但那份深切的悲伤与孤独,却如同烙印,更深地刻入了她的眼底眉梢。她疲惫地闭上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在病房里又待了一会儿,直到她呼吸逐渐均匀,似乎终于抵不住疲惫沉沉睡去,才轻轻抽出手,为她掖好被角。

离开医院时,天已大亮,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每一步都像踩在虚无的棉花上。姐姐那句“真的好孤独”如同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压得我喘不过气。

然而,当我推开公寓的门,看到的景象却让满心的阴郁滞涩骤然一缓。

春宫已经醒了,正站在窗边。晨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将她黑色的长发染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她似乎刚洗漱过,苍白的脸颊还带着一点水汽,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

看见是我,她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极其自然地向两边牵起,形成了一个清晰而明媚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破开阴云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身上常有的那种疏离与冰冷,甚至让那双深黑的眼眸也变得熠熠生辉,充满了某种鲜活的、温暖的生命力。

“你回来了。”她笑着说道,声音清脆,带着晨露般的清新。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她口中描述的、很多年前那个会一起爬树分享零食的青梅竹马的模样。这明媚的笑容,像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注入我冰冷沉重的胸膛,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与治愈。

我怔怔地点了点头,一时竟有些失语。

上午在一种相对平静的氛围中度过。但姐姐哀伤的眼神和春宫明媚的笑容,如同冰与火的两极,在我心中反复拉锯,矛盾的心绪几乎要将我撕裂。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我坐在沙发上,终于无法再忍耐内心的煎熬,抬起头,看向又恢复安静坐在一旁的春宫。

“春宫,”我声音干涩地开口,“我……”

她转过头,用眼神询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看似真实、却由纸与灵力构成的手,“姐姐她……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我。她的生命,她的健康,她所有的快乐……都系在我身上。我感激她,心疼她,我觉得我……有义务陪着她,直到最后……这是我欠她的。”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诉说,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与痛苦:“可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像被一条看不见的链子锁住了。我的人生,我的选择,甚至我的‘存在’本身,好像都只是为了填补她的孤独和遗憾……我好像……没有属于自己的未来……”

这些话沉重而残忍,说出口的瞬间,我就被巨大的愧疚感吞噬。但我无法再压抑它们。

春宫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也没有立刻给出建议或评判。她的目光温和而包容,仿佛能接纳我所有的不安与彷徨。

直到我说完,陷入自我厌恶的沉默时,她才轻轻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然后,她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无言地、温柔地张开手臂,抱住了我。

这个拥抱不同于昨夜那个疲惫冰冷的依靠,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抚慰的力量。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她理解我的挣扎,理解我的痛苦,理解我对姐姐的爱与愧疚,也理解我对自身存在的迷茫。她不需要说什么“你应该如何”或者“你不该如何”,只是这样安静地存在着,用这样一个拥抱告诉我:我在这里,我明白,你不必独自承受。

我闭上眼,将脸埋在她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肩头,任由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窗外阳光正好,室内一片静谧,只有彼此轻柔的呼吸声。

那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谈论什么沉重的话题。甚至没有刻意去睡,只是并肩靠在沙发上,透过窗户,望着城市夜空上稀疏却明亮的繁星。

谁也没有说话。

寂静中,只有星光无声洒落,温柔地笼罩着两个同样孤独、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却在此时此刻彼此依偎汲取温暖的灵魂。浩瀚的星空之下,那些纷扰的纠葛、痛苦的抉择似乎都暂时远去,只留下这片短暂的、珍贵的宁静。

我们就这么静静地靠着,一夜无眠,却也一夜安宁。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出锐利的光痕。春宫早已起身,静立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她的侧影在光晕中显得有些模糊,但周身却散发着一股不同以往的、异常坚定的气息。

她转过身,看向刚刚醒来的我,黑眸中不再是往日的沉静或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澄澈。“今天,”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没有问去哪里。从她眼中,我已读出了答案。那是一个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却始终刻意回避的坐标——一切开始与终结之地。

龙星公园。

时隔四年,再次踏入这里,空气似乎都带着不同的重量。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冠,洒下星屑般细碎的金色光斑,孩童的嬉笑声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模糊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看似平和温馨的图景。熟悉的滑梯、秋千、沙坑,甚至那棵老银杏树,都似乎与记忆中任何一座普通公园无异。

然而,走在我身侧的春宫,她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无形的荆棘之上。她的脸庞紧绷着,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那双黑眸,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混合着痛苦、愧疚与巨大决心的火焰。她带我来到这里,并非为了怀旧,而是抱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要打破某种宿命、将我从既定轨迹中强行剥离出去的信念。

我们沿着蜿蜒的小径,走向公园深处相对僻静的一隅。越往里走,周围的喧嚣便越是远去,一种莫名的压抑感逐渐弥漫开来。这里的树木似乎更加高大葱郁,投下浓重的阴影,连阳光都难以透入。

春宫最终在一小片空旷的草地上停下脚步。这里靠近一片矮树丛,旁边放着几张老旧的长椅。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阳光勉强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复杂难辨。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足够的勇气。

“乃君,”她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声音里有一种异常的温柔,那温柔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哀伤与一种孤注一掷的恳切,“我知道,现在的你,无法记起关于我的点点滴滴。那些一起度过的时光,分享的快乐与秘密,都只封存在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她向前微微一步,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直接注入我的灵魂。

“但是,请相信一件事——”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我远比你所能想象的,要更加……爱你。”

这个词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在这个弥漫着过往亡魂气息的地方,被她如此直接、如此沉重地说了出来。不是喜欢,不是友情,是爱。一种跨越了死亡、时光与遗忘,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爱。

“这份感情,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从未改变过。”她眼中泛起水光,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如果……如果你的记忆可以恢复,如果你能想起我是谁,想起我们之间的一切……我相信,你会明白的。你会……坚定不移地选择我的。”

她的话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空茫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涟漪。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炽热而痛苦的情感,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选择?在姐姐燃烧生命换来的恩情与沉重枷锁,和春宫这份跨越生死、却指向未知未来的炽热爱意之间,我该如何选择?

我默不作声,只是被动地跟着她,目光下意识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那片矮树丛,那几张油漆剥落的长椅,脚下略显湿润的草地……

忽然间,一阵没由来的心悸袭来。

眼前的场景,似乎与脑海深处某个被严密封锁的角落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那棵歪脖子的山毛榉……树皮上那块闪电状的疤痕……

那张背对着小径的长椅……右边第二条腿似乎短了一截,用石头垫着……

甚至空气中弥漫的、泥土与某种特定植物的混合气息……

模糊的、破碎的影像如同沉船碎片般猛地翻涌上意识的浅滩——

*……

*刺耳的尖叫划破午后的宁静……

*一个小女孩惊恐万分的、满是泪痕的脸……

*刺目的、不祥的金属寒光……

*一种想要冲上去、将那个颤抖的小小身影护在身后的强烈冲动……

*还有……身边似乎还有一个身影,试图死死拉住我,发出焦急的、带着哭音的呼喊……那是……*

剧烈的头痛猛地攫住我,让我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那些碎片化的画面闪烁不定,无法串联成清晰的记忆,但它们带来的情感冲击却无比真实——强烈的恐惧、奋不顾身的勇气,以及……以及一种转瞬即逝的、仿佛被人紧紧牵着手腕的、带着泪意的温暖。

那温暖……似乎就来源于身边……

我猛地抬头,看向身旁的春宫。她正紧张地注视着我,眼中充满了期待与担忧。

“刚才……”我声音沙哑,试图抓住那些飞速消逝的感觉,“好像……想起一点……很模糊……”

虽然具体的细节依然被浓雾笼罩,无法清晰记起,但一种确凿的、曾经在此地真实发生过的“熟悉感”,以及那份短暂闪现的、与身边这个黑发少女相关的“温暖”,却深深地烙印在了感知的底层。

我不再是纯粹被动地接受她的故事。这片土地,正在以它沉默的方式,隐隐印证着她的话语。

春宫看到我的反应,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希冀的光芒,但很快又被巨大的悲伤所覆盖。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在这片承载着死亡与爱、遗忘与追寻的土地上,任由过往的风无声地穿过我们之间的空隙,吹向未知的未来。

春宫看到了我脸上闪过的痛苦与那一瞬间的恍惚,看到了我因那些翻涌而出的记忆碎片而蹙起的眉头。她眼中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珍珠,混合着巨大的悲伤与一丝近乎绝望的喜悦,汹涌地夺眶而出。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脚下这片曾经浸染过我鲜血的土地上。那泪水里,包含了四年的悔恨、四年的思念、四年沉重的孤独,以及此刻亲眼见到封印松动的、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忽然,她伸出手,有些急切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力道,抓住了我那只刚刚捂住额头的手。她的手指冰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颤抖。然后,她将我的手轻轻拉起,贴在了她自己的胸口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我掌心之下,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无比清晰、无比炽热、强而有力的搏动——

砰通…砰通…砰通……

那是心脏的跳动。鲜活、蓬勃、充满了生命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急促地撞击着我的掌心,仿佛要通过这最直接的接触,将她那份炽热的情感与存在的证明,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我。

我怔住了,手下那剧烈的跳动像带着电流,瞬间窜过我的手臂,直抵我那片由纸与灵力构筑的、冰冷而空洞的胸腔深处。与我那寂静的、模拟出来的生命感截然不同,这是真正属于活着的、炽热的证明。

“感受到了吗?乃君……”春宫的声音哽咽着,被泪水浸润的眼眸死死地望着我,那里面燃烧着近乎偏执的火焰,“我还活着……我的心还在为你跳动……这份感情,也从未停止过!”

她握着我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要将两颗心脏的距离拉到最近。

“所以,无论有多么艰难……”她一字一句,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无论要重复多少次,无论要等待多久……我都会陪着你!一遍遍地,重复我们过去做过的事情,走我们过去看过的风景,说我们曾经说过的话……一起去实现,我们曾经共同幻想过的、所有关于未来的梦想!”

她的誓言,在这个弥漫着过往悲伤的公园里,显得如此沉重,又如此耀眼。像一道刺破阴霾的光,强行照进我被姐姐用爱与牺牲层层包裹的世界。

接下来的日子,春宫真的践行了她的诺言。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沉默的同居者,而是成了一个执着而温柔的引导者。她带着我,几乎走遍了这座小镇每一个可能承载着我们过往记忆的角落。

我们去看了小时候常去的那个有着巨大榕树的小广场,她指着粗壮的树根,说我们曾在那里分享过一个被蚂蚁搬走的冰淇淋;

我们去了那条穿过城镇的河边,她找到一块形状奇特的石头,说这是我当年非要送给她的“幸运石”;

我们甚至去了早已废弃的旧图书馆,在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她说我们曾一起躲藏在这里看完了整整一套冒险漫画;

我们重复着一些看似幼稚的游戏,吃着童年最喜欢的、味道可能已经变了的零食,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我讲述着那些我毫无印象、却在她记忆中闪闪发光的点滴片段……

她的声音总是很温柔,眼神总是充满了期待与小小的紧张,每一次我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熟悉感,她的眼睛都会瞬间亮起来,像落入了星辰。

在这个过程中,我沉默地观察着她。观察着她讲述往事时脸上那种怀念又悲伤的神情,观察着她努力想要唤醒我记忆时的执着与小心翼翼,观察着她偶尔流露出的、属于她这个年纪少女应有的、笨拙却真诚的关切。

我那片冰冷而虚无的胸腔里,那颗由姐姐灵力描绘出的、模拟跳动的心脏,似乎真的被那来自她掌心的、真实而炽热的搏动所温暖了。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情愫,如同初春的嫩芽,悄然在那片荒芜之地上破土而出。

那是心疼,是感激,是愧疚,是一种被她笨拙却无比坚定的温柔所打动的柔软。我渐渐开始期待每一天与她同行的“寻忆之旅”,开始在她明亮的眼眸望向我的时候,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跳加速(即使那只是灵力的模拟),开始在她因为我的某一点进步而欣喜时,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我知道,这份悄然萌生的情愫,背离了姐姐那沉重而唯一的期望,像是一种隐秘的背叛。负罪感时常啃噬着我。

但春宫的笑容,她掌心那真实的温度,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跨越了生死时空的炽热爱意,以及那些不断松动、带来微弱熟悉感的记忆碎片……所有这些,都像温暖的潮汐,一次次冲刷着那由愧疚筑起的堤坝。

我看着她为了帮我找回过去而忙碌的身影,看着她因为我一句无心的“这个味道好像有点熟悉”而开心一整天的样子,看着她偶尔在回忆间隙望着我时,那深藏在眼底、挥之不去的悲伤与爱恋……

我的心,我那由纸片和执念构成的存在,无法控制地、向着这个执着地想要将我从虚无中打捞起来的黑发少女,一点点地倾泻而去。

情愫暗生,在罪恶感的土壤上,悄然开出了脆弱却顽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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