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糸苍乃的病房在长廊尽头,窗外植着几株年岁久远的樱树。这个时节的雨总是缠绵,将初绽的樱瓣打落成浅粉色的泪痕,黏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我推开房门时,带进一丝雨气的微凉,但病房里始终恒温,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与药剂的淡苦,还有姐姐枕边那一小瓶早春白梅的冷香。我是四糸森乃,四年前起,姐姐就身体一直非常虚弱并且长久地在医院卧床休息,而经常性的探望则是我和姐姐之间的一种默契。
她正睡着。银白色的短发衬在雪白的枕套上,几乎要融进去,只露出一张清瘦得惊人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柔弱的阴影,呼吸轻得需要凝神才能察觉。我放轻脚步,将怀里用细绳捆好的牛皮纸书册放在床头柜——那是她上次提及想重读的《细雪》。纸张边缘已被我细心抚平,甚至小心地补好了书脊处一道轻微的裂痕。
窗外雨声渐密,敲在玻璃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轻响。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并未唤醒她,只是静静看着。姐姐四糸苍乃,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件被时光精心打磨却过于脆弱的瓷器,釉色温润,光华内敛,但稍不留意便会碎裂。数年来的病房生活将她与外界隔开,却奇异地赋予她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气质,仿佛她并非被疾病困于此地,而是主动选择在这片纯白寂静中栖息。
她的手指纤细苍白,安静地搭在深蓝色的被面上,静脉淡青色的痕迹隐约可见。我记起这双手曾经如何灵活地翻阅厚重的古籍,如何在黄昏的光线下为我指出书中精彩的段落,又如何在我年幼噩梦惊醒时,轻柔地拍打我的背脊。如今它们多数时间只是这样安静地放着,连抬起似乎都需要耗费不小的气力。
大约过了半小时,她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那双眼睛是清淡的琉璃色,总是带着一点朦胧的水汽,仿佛映着遥远湖面的波光。看到我,她微微弯起嘴角,形成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乃君,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际,“下雨了呢。”
“嗯,来的路上还没下。”我倾身向前,将滑落的被角为她重新掖好,“感觉怎么样,姐姐?”
“老样子。”她轻轻摇头,目光转向窗外迷蒙的雨景,“雨中的樱花,很美,虽然凋零得快,却也格外动人。带了书来吗?”
“《细雪》。”我拿起那本旧书,递到她眼前,“你上次说想再看一遍。”
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伸出略显无力的手,指尖轻轻划过粗糙的牛皮纸封面。“难为你还记得。谢谢,乃君。”她的指尖在书名上停留了片刻,似乎透过纸张触摸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温度。“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这雨里的樱花,或是书里的人物,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世界流转。”
“姐姐……”我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任何安慰的话语在经年累月的疾病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却像是看穿了我的思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动作轻柔得像一片雪花落下。“能这样看着雨,看着书,等着你来,就已经很好了。外面…冷吗?”
“有点春寒。但雨气很清新,泥土和树叶的味道很好闻。”我尽量描述得生动些,想将窗外那个鲜活的世界带一点进来给她。
她安静地听着,眼神温和而专注,仿佛透过我的话语,真的嗅到了那股湿润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真好。”她轻声说,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但旋即又被满足所取代,“替我多看看那些风景,乃君。”
我们又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儿。内容琐碎而平静——关于书中的人物,关于记忆中某个同样下着雨的春日,关于医院餐点里偶尔出现的、她喜欢的那道炖南瓜。她说话时总是慢条斯理,中间偶尔会停下微微喘息,我便静静等待,病房里只有雨水敲窗的节奏和着她轻柔的嗓音。
时间在雨声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从一片灰蒙蒙的雨雾转为更深沉的暮色。护士小姐轻敲门进来,提醒探视时间即将结束,并送来晚上的药剂。
看到那几颗白色的药片,姐姐的眼神几不可见地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她接过水杯,熟练地将药服下。那动作如此自然,却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在我的心上。每日每夜,这些药物维系着她的生命,却也时刻提醒着生命的脆弱。
我站起身。“姐姐,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点点头,仰起脸看我。“路上小心,乃君。雨似乎还没停,带伞了吗?”
“没事,雨不大,说不定一会儿就停了。”我朝她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下次想我带什么书来?”
她偏头想了想,琉璃色的眼瞳里泛起一丝柔和的光彩。“…《春雪》吧。这个季节,似乎很适合读它。”
“好。”我应道,“那我下周再来。”
“嗯。”她轻轻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和不舍,却又温柔得如同窗外的雨丝。“再见,乃君。”
“再见,姐姐。”
我退出病房,轻轻带上房门。在门扉即将合拢的最后瞬间,我看见她重新侧过头,望向窗外那片被雨水浸染的、朦胧的世界,侧影单薄而宁静,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淡彩画。
走廊里弥漫着医院特有的那种清洁却冰冷的气息。我的脚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与病房内的寂静恍若两个世界。直到走出住院楼,来到连接主廊的玻璃门厅,潮湿而带着寒意的空气扑面而来,才将我从那种被温暖药水味和姐姐微弱气息包裹的状态中稍稍剥离。
雨,果然还未停歇。
它不再是最初那种急骤的雨点,而是化作了更绵密、更细致的雨帘,从灰白色的天幕中无穷无尽地垂下,将远处的街景和近处的树木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水汽之中。地面早已湿透,汇聚成浅浅的水洼,每有雨滴落下,便激起一圈圈涟漪,相互交错、破碎、又重生。
医院大厅里灯火通明,映照着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匆匆而过的模糊人影和天花板上的灯光阵列,仿佛另一个上下颠倒的世界。空气里混杂着雨水的湿冷、人们身上带来的室外寒气,以及隐约飘散的消毒水味道。等待的人们或坐或立,脸上大多带着某种程度的焦灼与疲惫,低声交谈,或只是望着雨幕出神。
我寻了处靠近巨大落地玻璃窗的位置站着,那里能清晰地看到外面雨景的全貌。冰凉的玻璃隔绝了雨声和寒气,只将那片流动的、灰蒙蒙的景致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彩画般呈现在眼前。
雨水沿着玻璃窗蜿蜒滑落,留下曲折交织的水痕,不断改变着窗外的视野。街道对面的霓虹灯牌开始次第亮起,那些绚烂的色彩被水汽晕染开,变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像是浸了水的油画颜料,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的美感。
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积水的路面,发出特有的唰唰声,车灯的光柱在雨幕中变得模糊而扩散,短暂地照亮一片飞舞的雨丝,旋即又远去消失。行人稀少,偶有撑伞的路人匆匆走过,步履急促,深色的伞面在雨中起伏,像漂浮在灰色河流上的孤零零的荷叶。
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时间仿佛被这无尽的雨丝拉长了,变得缓慢而粘稠。脑海里还残留着病房里那片安静的白色,姐姐苍白的脸庞,她指尖的温度,以及她望向窗外时那混合着淡然与一丝微茫向往的眼神。
她说过,替我多看看那些风景。
于是我便看得格外认真。看雨滴如何在天际连接成线,如何敲打嫩绿的叶片使之微微颤动,如何在地面汇聚成微小湍急的溪流,奔向未知的下水道口。看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如何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看近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净的冬青树叶如何闪烁着湿漉漉的深绿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的、混合着泥土、植物和城市气息的味道,透过玻璃窗的缝隙隐隐渗入。这是一种生机勃勃却又带着几分寂寥的味道,属于室外,属于自由,属于姐姐无法亲身触及的那个世界。
大厅内的广播偶尔响起,柔和的女声播报着注意事项或寻人启事,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微微回荡,但很快又被雨声和人群的低语所淹没。身边经过的人们,有的裹紧了外套冲入雨幕,有的则和我一样,选择暂时驻足,等待雨势的减弱。他们的对话片段飘入耳中,多是关于天气、病情、或是日常的琐碎,构成了这医院一隅最寻常的背景音。
我就这样沉浸在一种宁静的观望之中,身体停留在这温暖明亮却略带压抑的室内,目光和思绪却飘向了窗外那片被雨水笼罩的、广阔而湿润的天地。仿佛通过这样的注视,我能将所见的一切——每一滴雨落的姿态,每一片被洗净的树叶,每一盏在雨中晕开的光晕——都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准备在下一次见面时,化作平淡却细致的言语,带给那个被困在纯白病房里的人。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它洗刷着这座城市,也仿佛洗刷着时间本身。而我,只是安静地站在玻璃窗前,成为一个耐心的守望者,守望着雨停的征兆,也守望着一份无声的承诺。窗外的世界在水幕中流动、变幻,光影交错,寂静而生动。这场平凡的春雨,此刻在我眼中,却仿佛承载了超越其本身的、沉静的重量。
雨丝依旧绵密,在医院通明的灯火外织就一层朦胧的灰幕。我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目光漫无目的地追随着窗外零星车辆划破雨帘的光痕,以及那些在积水路面上匆匆绽开的伞花。大厅里的人来了又走,嘈杂的低语、脚步声与偶尔响起的广播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医院这种场所的背景嗡鸣。
然而,在一片模糊的背景之中,一丝异样的感觉逐渐清晰起来——一道视线,稳定而专注地落在我的背上。
并非那种偶然扫过的目光,也非医护人员职业性的打量。它是一种沉静的、带着某种审视意味的凝视,仿佛要将我的轮廓从周围环境中剥离出来,仔细描摹。这感觉持续着,挥之不去,让等待中的我渐渐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自在,仿佛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潜入了某种未知的存在。
我佯装无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借着玻璃窗模糊的反影,试图寻找那道视线的来源。影影绰绰的倒影中,人群如同流动的色块。终于,我捕捉到了——在大厅一侧供人休息的塑料排椅的尽头,一个身影独自坐着。
那是一位少女。
她穿着一身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样式有些奇特的深色连衣裙,长长的黑发如同瀑布般垂落,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包裹起来。她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映衬得那双正望向我的眼睛格外漆黑深邃。她并没有因为我的察觉而移开目光,反而依旧那样静静地看着,眼神里似乎没有任何情绪,又仿佛蕴藏着许多难以解读的内容,空灵而疏离,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倒像是在观察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
这种被牢牢注视的感觉愈发强烈,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玻璃窗,穿透我的外套,直抵某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里。不适感逐渐攀升,混杂着困惑与一丝极淡的、被莫名触动的警惕。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大厅里的嘈杂也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那道沉默的视线,如芒在背。
最终,我转过身,决定直面这令人费解的凝视。穿过稀疏的人群,我径直走向那位黑发的少女。我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响,她却依然一动不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随着我的靠近而微微转动,始终聚焦在我身上。
我在她面前停下。离得近了,更觉得她肤色苍白得异乎寻常,周身似乎萦绕着一种与医院格格不入的、冷寂的气息。
“请问,”我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我们认识吗?或者……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少女抬起头,黑色的眼眸彻底对上了我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惊慌,也没有歉意,只有一片纯粹的、近乎虚无的漆黑。她沉默了大约两三秒,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说话了。声音清冷、平淡,像碎冰轻轻碰撞,没有任何起伏。
“因为你并非人类。”
这句话她说得如此自然,如此肯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下雨了”一样简单的事实。
我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甚至在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
但她没有再重复,也没有任何解释的意图。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似乎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似乎穿透了我,看到了更遥远的什么。然后,她毫无征兆地站起身。
黑色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她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转过身,朝着与我来的方向相反的出口走去。她的步伐平稳而安静,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很快融入了大厅边缘略显昏暗的光线里,消失在转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站在原地,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及。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和她突兀的离开,都显得极不真实。医院大厅的喧嚣声浪重新涌入耳中,窗外雨声淅沥,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刚才短暂的对话,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旋即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困惑和荒诞感。
“并非人类?”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荒谬。是恶作剧?还是认错了人?或者……只是某个精神状况不佳的人的呓语?摇了摇头,我将这奇怪的插曲归咎于疲惫或是对方的莫名其妙,不再去深思。
又过了一会儿,窗外的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下去,从连绵的雨丝变成了偶尔滴落的雨点。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已不再妨碍行走。我不再等待,推开玻璃门,步入雨后清冷的空气之中。
湿润的风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在医院里沾染上的消毒水味道。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个黑发少女和她的奇怪话语抛在脑后,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我居住的公寓离医院并不太远,是一栋有些年头的旧楼。父母早逝后,我和姐姐曾在这里相依为命。自从姐姐数年前病情加重长期住院,这里便只剩下我一人居住。
用钥匙打开门,熟悉的、略显空旷寂静的气息迎面而来。房间收拾得还算整洁,但难免缺乏长期多人生活的那种烟火气。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张去年和姐姐在医院花园里拍的合影,照片里她靠着我的手臂,笑得有些勉强,但眼神依然是温柔的。
放下东西,我径直走进厨房。多年来独自生活,料理家务和烹饪早已是习惯。冰箱里有前一天买好的食材。熟练地系上围裙,淘米煮饭,清洗蔬菜,处理肉类。刀刃与砧板接触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热油在锅里滋滋作响,食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驱散了一室的冷清。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收拾碗筷,一个人对着电视机的声响坐在客厅里。夜晚的时光安静流淌,窗外是城市寻常的灯火。但每当安静下来,白天医院里姐姐苍白的脸孔和那双望着窗外雨景的、带着细微向往的眼睛,总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的病情反反复复,始终不见根本性的好转,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底。
担忧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明显。或许……可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寻求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这个念头促使我第二天清晨,走向了位于城市东侧山坡上的那座古老神社。
神社掩映在茂密的树木之中,长长的石阶从山脚延伸而上,被晨雨洗刷得干干净净,反射着温润的光泽。空气格外清新,混合着香火、树木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工作日,也或许是来得早,参拜的人并不多,只有零星几位老人和看似附近的居民。
我沿着石阶一步步向上,心境在宁静的环境中也慢慢沉静下来。购买绘马,写下祈愿的话时,笔尖停顿了片刻。最终,我只是工整地写下了“希望四糸苍乃的身体能够安康”,然后将绘马郑重地挂在了指定的地方。
摇响铃铛,敬礼,拍手,在心底无声地再次重复那份祈愿。仪式简单,但完成之后,似乎真的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的力量稍稍安抚了内心的焦灼。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但至少,感觉不再那么无能为力。
沿着来时的石阶向下走,心情比来时略微轻松了些许。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鸟儿在枝头鸣叫。然而,就在即将走到石阶尽头,踏上通往山下的坡道时,我的脚步顿住了。
在神社入口的巨大鸟居下方,倚靠着朱红色的柱子,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黑色的长发,苍白的皮肤,深色的连衣裙——是昨天医院里的那个少女。
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目光平静地迎向我,仿佛我的出现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晨光透过鸟居,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突兀地出现在现实场景中的幻影。
我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心中刚刚平复的困惑和一丝警惕再次浮现。她怎么会在这里?巧合?还是……
在我开口之前,她先一步走了过来,步伐依旧轻盈无声,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
“又见面了。”她先开口,声音和昨天一样清冷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你?”我看着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她回答得极其直接,黑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我叫雪之下春宫。”
雪之下……春宫?一个同样有些奇特的名字。我沉默着,等待她的下文。直觉告诉我,她的出现绝非偶然。
果然,她接下来的话更加出乎我的意料。
“请带我去你家。”雪之下春宫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仿佛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请求。
我彻底愣住了,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一个仅有两面之缘、行为古怪、甚至昨天还对我说过奇怪话语的陌生少女,此刻竟然提出要跟我回家?
“你说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带你去我家?我们根本不认识。”
面对我的质疑,雪之下春宫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只是那双深黑的眼睛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光芒。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解释缘由,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这很重要。请带我去你家。”
荒谬感和警惕心同时升起。理智告诉我应该立刻拒绝,然后转身离开,不要与这个古怪的少女有任何更多的牵扯。她的要求毫无道理,甚至有些危险。
但是……
但是她的出现太过巧合,她的态度太过诡异,她昨天那句“你并非人类”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这一切都指向某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谜团。而这份谜团,隐隐约约地,似乎又与某种深埋在我生活中的、关于姐姐、关于我自身的不安感产生了难以言说的联系。
强烈的好奇心,混合着一种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冲动,最终压过了理智的警告。我看着她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仿佛能洞悉什么的黑眸,沉默了片刻。
“……好吧。”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带着一丝不确定,“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跟我来吧。”
得到同意的答复,雪之下春宫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安静地走到我身侧,一副准备随我同行的样子。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宁静的神社鸟居,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转身踏上归途。身边多了一个沉默而神秘的同行者,心中的疑虑和好奇交织翻滚,让这条下山的路,仿佛通往一个未知的方向。
我领着雪之下春宫穿过略显陈旧的公寓楼道,用钥匙打开了家门。熟悉的、独居者特有的寂静气息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昨日烹饪后残留的淡淡食物味道和清洁剂的气息。她无声地跟在我身后步入玄关,那双漆黑的眼眸不着痕迹地扫过客厅——收拾得整齐但难免简朴,沙发、矮几、书架,还有窗台上几盆缺乏打理而有些蔫然的绿植。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请随意。”我有些生硬地说道,仍然觉得让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少女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是件极其怪异的事情。我走到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客厅的矮几上。“家里只有水。”
雪之下春宫并没有坐下,也没有去碰那杯水。她只是站在客厅中央,身形在从窗户透入的光线中显得更加纤细,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惊扰的幻影。她的目光缓缓移动,像是在读取这个空间里留下的所有信息,最后,那深不见底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脸上。
空气中有一种微妙的凝滞感。她并不急于开口,那种沉静的审视再度浮现,让我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
片刻的沉默后,她忽然轻声问道,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询问天气:“四糸君,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的一些事情?”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毫无预兆地在我耳边炸开。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迅速退去,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我倏然抬眼,紧紧盯住她,试图从那张苍白无波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戏谑或试探的痕迹。
但没有。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空洞而专注,仿佛只是提出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性质疑。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沙哑。这个秘密,像一道深埋于心底的伤疤,除了姐姐苍乃,绝无外人知晓。它是我生活中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空白,一个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缺失。
我确确实实不记得四年前的事情了。我的记忆仿佛是从某个中间点开始的,醒来时世界已然如此:父母早已逝去,姐姐的身体极度虚弱,长期住在医院,而我,则必须学会独自面对生活。关于更早的童年,关于父母,关于那段模糊岁月里可能发生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浓雾之中,无论我如何努力回想,都只能抓住一片虚无。
雪之下春宫对我的剧烈反应似乎毫无意外。她只是偏了偏头,黑色的长发流水般滑过她的肩头,语气依旧平淡:“四年前。你没有那时的记忆,不是吗?”
她不是在提问,而是在陈述。
震惊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她怎么会知道?姐姐绝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外人。这个少女,她到底是谁?她出现的目的是什么?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疯狂翻涌,让我的思绪乱成一团。
“你……到底是谁?”我艰难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警惕和震动,“你为什么知道这个?”
雪之下春宫没有直接回答。她向前微微迈了一小步,周围的光线似乎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一下。她看着我,那双黑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涟漪荡开,却又很快归于沉寂。
“具体的事情,”她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音调说道,“现在还不能全部告诉你。如果你想知道答案,明天黄昏的时候,请到这里的后山来。”
后山?指的是公寓后方那片连接着城市边缘丘陵地带的小山林?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尤其是黄昏时分。
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甚至有些危险的邀约。然而,她抛出的那个关于我记忆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猛地撬动了我内心深处那份被压抑已久的不安与渴望。姐姐的解释,那些我私下里的调查,此刻在这个神秘少女面前,似乎都变得摇摇欲坠。
我紧紧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任何能揭示真相的蛛丝马迹,但她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将所有秘密都严密地封锁在水面之下。
她没有再催促,也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静静地回望着我,等待我的回应。那份异常的平静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
最终,一种强烈到压倒理智的好奇心,以及那份对缺失过往的本能追寻,促使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干涩,我听到自己说:“……好。明天黄昏,后山。”
雪之下春宫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微微颔首。她没有再停留,也没有任何告别的话语,就像来时一样,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向门口,打开门,身影融入门外走廊的光线中,消失不见。
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
我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心脏仍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耳边嗡嗡作响。雪之下春宫的话语,那双仿佛能洞穿秘密的黑眸,不断在脑海中回放。
“你是否还记得四年前的一些事情?”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萦绕不去。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地瘫倒在沙发上,然后顺势滑落,仰面躺倒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却无法冷却我混乱燥热的思绪。
天花板上的纹路在视野里模糊成一片。
四年前……姐姐的解释……
是的,姐姐苍乃。她是我关于过去唯一的、也是绝对的信息来源。她总是用那双温柔却疲惫的眼睛看着我,用虚弱但坚定的声音告诉我:四年前,在龙星公园,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你当时在那里玩耍,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所以才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不要勉强自己去想,乃君,忘记了或许也是一种保护。
她是这么说的。而我,一直以来都选择相信她。因为她是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是病弱地躺在医院里却依然关心着我的人。
可是,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一个无法完全吻合的齿轮,细微地摩擦着。那份记忆的空白太过彻底,太过绝对,不像是单纯惊吓所能造成的。
于是,我也曾私下里尝试过调查。我能接触到的信息有限,主要是通过网络和旧的新闻记录。而调查的结果,似乎印证了姐姐的部分说法——
四年前,龙星公园。
确实发生了一起相当恶劣的凶杀案。新闻报道语焉不详,但提到了案件的残忍和当时引起的恐慌。时间、地点,似乎都能与姐姐的说法对应上。
因此,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逐渐在我心中成型:我,四糸森乃,在四年前不幸目睹了那场凶杀案的部分场景,极度的恐惧和刺激导致了选择性失忆,忘记了那恐怖的一幕,也连带丢失了之前的大量记忆。而姐姐,为了保护我,不再让我受到二次伤害,所以选择用温和的方式解释,并希望我向前看,不要深究。
这个解释,我接受了很久。它痛苦,但至少逻辑上似乎说得通,并且让我能够不再去触碰那片令人不安的空白。
直到今天。
直到这个名叫雪之下春宫的神秘黑发少女出现。
她轻而易举地揭开了这个被小心翼翼掩盖起来的伤疤,用一句直白的话撼动了那个我赖以自我解释的根基。她那双仿佛知晓一切的眼睛,似乎在无声地质疑着那个关于“惊吓失忆”的故事。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凶杀案呢?
如果姐姐告诉我的,并不是全部真相?或者,甚至不是真相?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冰冷的紧缩感。
为什么雪之下春宫会知道?她所说的“具体的事情”又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天黄昏?在后山那样人迹罕至的地方?
无数的疑问和猜测在脑中翻腾,混合着对未知的隐隐恐惧和对真相的强烈渴望。姐姐苍白而温柔的脸庞在记忆中浮现,与雪之下春宫那面无表情的苍白面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困惑的矛盾。
我在地板上躺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斜,房间内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暗淡。窗外的城市传来模糊的喧嚣,更衬得屋内一片死寂。
最终,我慢慢地坐起身。目光落在玄关处那张和姐姐的合影上。照片里,她依靠着我,笑容虚弱却温暖。
我必须去。
无论明天黄昏在后山等待我的是什么,无论雪之下春宫会带来怎样的消息,哪怕是足以颠覆我目前所有认知的真相,我也必须去。
那片四年的空白,它不属于我。我需要知道,究竟是什么,偷走了我的过去。而姐姐……她到底在隐瞒什么,又为什么要隐瞒。
决心已下,但心中的不安却如同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
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我照例去看望着在病房的姐姐。午后的阳光透过病房的窗,被过滤成一种柔和的、近乎朦胧的金色,轻轻覆盖在四糸苍乃的身上。她靠坐在床头,银白色的短发衬着雪白的枕头,仿佛自身也在散发着微弱的光晕。我如常地将带来的新鲜白梅插入床头的玻璃瓶,清淡的冷香悄然弥漫开来,试图驱散一些空气中固有的药水苦涩。
“今天感觉怎么样,姐姐?”我坐在惯常的位置上,语气努力维持着平日的温和。
苍乃微微侧过头,琉璃色的眼瞳看向我,嘴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还好,乃君。外面的阳光很好。”
她的声音比往日更轻,像是一触即碎的泡沫。我们像往常一样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关于书,关于窗外树枝上新发的嫩芽,关于医院餐食里微不足道的变化。但我敏锐地察觉到,姐姐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时常会飘向窗外,却又不像是在欣赏风景,反而像是在警惕着什么。交叠在深蓝色薄被上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收紧,抓住柔软的布料,指节透出一点用力的苍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
忽然,她转过头,视线牢牢锁定了我。那双总是盛满温柔与疲惫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却清晰可辨的不安,甚至是一丝…抵触?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空气中分辨着什么。
“乃君,”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颤动,“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黑发少女雪之下春宫的身影瞬间闯入脑海。我下意识地想要否认,但面对姐姐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谎言卡在喉咙里。最终,我只是含糊地应道:“为什么这么问?”
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那眼神深处的悲伤与痛苦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此刻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手指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出乎意料的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
“答应我,乃君,”她喘息般地说道,琉璃色的眼瞳里水光氤氲,倒映出我有些惊慌的脸,“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答应我…”
她的情绪似乎异常激动,话未说完,便抑制不住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姐姐!”我慌忙起身,轻拍她的背脊,触手之处是令人心惊的瘦削。心中的疑虑和担忧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她果然察觉到了什么?那个雪之下春宫,她身上有什么气息是姐姐能感知到的?而姐姐这近乎崩溃的恳求,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痛苦,又究竟源于什么?
她紧紧抓着我的手腕,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不见。咳嗽渐渐平息,她无力地靠回枕头,呼吸微弱,眼神却依旧固执地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看着她虚弱至此却异常激动的模样,所有关于黑发少女和失忆真相的疑问都被我强行压了下去。此刻,安抚她才是最重要的。
“我答应你,姐姐。”我放柔声音,回握住她冰凉的手,“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都不会。”
听到我的承诺,她眼底的激烈情绪才稍稍缓和,紧绷的身体也逐渐放松下来,只是依旧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那份深刻的悲伤与痛苦,却并未散去,只是沉入了更深的眼底。
这一次的探视,在一种异常沉重和暗潮涌动的气氛中结束。离开病房时,我回头望去,姐姐依旧望着我,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酸。我越发确信,姐姐对我隐瞒了某些极其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很可能与那个黑发少女,与我缺失的记忆息息相关。
时间在忐忑与猜测中缓慢流逝。第二天黄昏如期而至。
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又即将沉沦的橘红色,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我依约来到公寓后方的山麓。这里树木丛生,一条少有人迹的小径蜿蜒向上,通向更深的山林。白日里尚可的景致,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静,甚至带着几分神秘的压抑感。
沿着小径向上走了一段,在一处稍微开阔、能俯瞰小半个城市的地方,我看到了她。
雪之下春宫。
她背对着我,站在一块巨大的、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暖光的岩石旁。黑色的长发如瀑般垂落,与深色的连衣裙几乎融为一体的暮色之中。她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姿态慵懒地倚靠着岩石,仿佛一尊栖息于此的精灵雕像。
听到我的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在夕照下仿佛透明,唯有那双黑眸,依旧深不见底,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你来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我来了。”我停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加速跳动,“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关于我的记忆,关于四年前……”
春宫静静地看了我片刻,那双黑眸仿佛在衡量着什么。夕阳在她身后缓缓下沉,周围的树林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寂静之中,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终于,她开口了,声音清冷,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猝不及防地敲碎了我认知的世界。
“四糸森乃,”她叫我的全名,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确定性,“你的灵魂,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猛地怔住,瞳孔骤然收缩。什么?
她无视我的震惊,继续用那没有波澜的语调说道:“因为一个组织的存在,一场……不该波及到你的冲突。你当时的死亡,是确定的结局。”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听到的话语。灵魂…死了?四年前?组织?冲突?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我完全无法想象的图景。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并非胡说。”春宫的目光掠过我的脸庞,似乎在看什么更深层的东西,“而你的姐姐,四糸苍乃,她原本并非如此病弱。她曾是拥有强大灵力的存在。”
姐姐?强大的灵力者?这比说我灵魂已死更加荒诞!
“为了挽救你,”春宫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字字清晰,砸在我的心上,“她不惜动用了禁忌的力量,以自己的生命本源与全部灵力为代价,强行扭曲了规则,换取了你的‘存在’延续。你所拥有的,并非真正的生命,而是由你姐姐不断燃烧自身所维持的、一种悖逆常理的‘存在’。”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姐姐苍白的面容,虚弱的身体,常年不断的治疗,医院里苍白的灯光,她眼底深藏的悲伤与痛苦,那句“永远不要离开我”的恳求……无数画面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可怕的、我从未想过的真相。
难道……难道这就是她一直隐瞒我的?这就是我失去记忆的真正原因?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死亡?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无法站立,世界天旋地转。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我绝未预料会出现在这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愤怒与急切,骤然从侧后方响起——
“四年前你们夺走了我的弟弟!现在又想来干什么?!”
我猛地转头。
暮色四合的林间空地上,姐姐四糸苍乃就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外面只随意披了一件开衫,银白色的短发被山风吹得有些凌乱。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比在医院时还要难看,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她的眼神却燃烧着我从未见过的怒火,死死地盯着一旁的雪之下春宫。那怒火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
“姐姐?!”我失声惊呼,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身体……”
我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扶住她,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她怎么能离开医院?她怎么找到这里的?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苍乃却仿佛没有听到我的呼唤,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黑发少女身上,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琉璃色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刃。
“回答我!你们到底还想做什么?!”她厉声质问,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母兽护犊般的决绝。
雪之下春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怒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黑眸微微转动,平静地迎上苍乃的视线。
寂静的山林里,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空气中弥漫开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无声的惊涛骇浪。
我第一次看见姐姐离开医院,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而我,站在她们之间,脑海中被那个刚刚听闻的、关于“死亡”与“换取”的骇人真相所席卷,又面对着姐姐异常激烈的反应,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漩涡之中。
雪之下春宫的话音落下,像一块巨石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足以撕裂认知的惊涛骇浪。她站在那里,黑发在渐起的晚风中微微拂动,神情依旧淡漠,仿佛刚才抛出的并非足以摧毁一个人存在根基的残酷真相,而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评论。
“首先,我不是‘他们’。”她再次开口,声音清冷地划破凝滞的空气,纠正着姐姐之前的指控,“其次,”她的目光转向我,那深黑的瞳仁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现在的你的弟弟,是一个真正的人吗?”
她的视线仿佛具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他不过是你一厢情愿、逆天而行留下的傀儡产物罢了。”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我和姐姐之间。
“你胡说!”苍乃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尖利起来,她猛地向前一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更加坚定地挡在我面前,像一只誓死护卫雏鸟的母鸟,尽管她自己早已羽翼残破。“我不许你这样说乃君!他就是我的弟弟!”
春宫似乎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声音微乎其微,几乎被风声淹没。“证明的方式很简单。”她的话语残忍而直接,目光越过姐姐颤抖的肩膀,落在我惨白的脸上,“划伤他的任何一处躯干。流出来的不会是血,而是维持他形态的灵力载体——纸浆。他就是一个用灵力和执念塑造、冒充人类的纸人罢了。”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那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它们一直以来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承载着我以为温热的血液。我是活着的,我能呼吸,能思考,能感受到快乐和痛苦,我怎么可能是……
但姐姐那异常激烈的反应,她眼底深不见底的悲伤与绝望,以及这个黑发少女身上那股非人的、洞悉一切的神秘气息,像无数只手,将我推向那个令人窒息的深渊边缘。
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我。我不甘心!我要证明她是错的!我要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
“乃君!不要!”苍乃察觉到我的意图,惊慌地转身想要抓住我的手。
但迟了。
我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指甲用力划过挡在我身前的那只手臂的内侧——那是姐姐刚刚紧紧抓住、要我承诺永不离开的地方。
预想中的刺痛和殷红并未出现。
一道清晰的划痕出现在皮肤上,但翻卷开的,并非血肉。那下面是一种奇怪的、纤维状的纯白物质。紧接着,一种浓稠的、乳白色的液体,缓慢地从裂口中渗了出来,带着一种奇怪的、类似旧书页和草木灰混合的微涩气味,而不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它们汇聚成滴,顺着我的手臂滑落,滴在脚下枯黄的落叶上,留下醒目的、不祥的白色斑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死死盯着那道伤口和那乳白色的“血液”,瞳孔放大到极致,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疯狂擂鼓却又空洞无比的轰鸣声。冰冷的、彻底的绝望如同严冬的寒潮,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原来……是真的。
我不是人类。
我一直以来所以为的温暖、心跳、呼吸……所有属于“活着”的感觉,全都是虚假的表象。我只是一个被塑造出来的、冒充人类的存在,一个需要依靠他人生命力才能维持的……纸人傀儡。
世界观在眼前寸寸碎裂,坍塌成一片虚无的废墟。支撑着我存在的根基骤然消失,我像一瞬间失重,漂浮在无边无际的虚假之中。
“乃君……!”一声带着哭腔的、心碎般的呼唤将我从冰冷的虚无中猛地拉回一丝。
姐姐扑了过来,不顾一切地紧紧抱住了我,用她冰冷而颤抖的手死死按住我手臂上那道可怖的、流淌着白色浆液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让它消失,就能让一切回到原点。滚烫的泪水从她琉璃色的眼眸中汹涌而出,滴落在我的颈窝,灼烧着我冰冷的皮肤。
“对不起…对不起……乃君……”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用尽全身力气抱着我,像是要将我揉进她脆弱的骨血里,“不要看…不要相信……不论你是什么,不论怎么样,你都是我的乃君!姐姐永远是你的姐姐,永远不会放弃你!永远都不会!”
她的拥抱那么用力,带着一种绝望的温暖,和她哽咽的、却无比坚定的承诺,成为了我这片坍塌的世界里,唯一残存的、真实的触感。
雪之下春宫静静地站在一旁,默然地看着我们。暮色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模糊不清。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他们又要回来了。”她说,目光投向远处沉沦的夕阳,仿佛能看见我们所看不见的威胁,“凭借现在弱小不堪、连自身都难保的你,怎么可能护得住他?跟我走,至少,我能保证他的‘存在’延续下去。”
她的提议理性而冷酷,像是在陈述唯一可行的方案。
然而,在这一刻,姐姐一直以来毫无保留的温柔、无微不至的体贴、以及此刻这带着泪水的、绝望却坚定的拥抱,比任何关于生存与否的理性计算都更有力量。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更紧地回抱住了姐姐单薄而颤抖的身体,将脸埋在她带着医院淡淡消毒水气和白梅冷香的肩头,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然后,我抬起头,看向那位黑发少女,用尽全身的力气,清晰而果断地回绝:“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和姐姐在一起。”
雪之下春宫凝视着我们,那双深黑的眼眸在我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她转过身,黑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寂寥的弧线。她步入了山林更深沉的暮色里,身影如同被墨色吞噬,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我和姐姐,在这片寂静的山坡上,在漫天绚烂却冰冷的晚霞下,紧紧相拥,如同两只在末日废墟中互相取暖的幼兽。
良久,我才缓缓松开姐姐,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浅弱,刚才的情绪激动和强行离开医院显然耗尽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姐姐,我们回家……回医院。”我的声音沙哑,手臂上那道白色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但此刻,担忧姐姐的身体压倒了一切自我认知的混乱。
苍乃虚弱地点点头,依靠着我,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交付过来。
我搀扶着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沿着来时的小径向山下走去。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世界观和沉重的现实上。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仿佛再也无法分离。
山林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以及我们艰难前行的、细微的脚步声。
我搀扶着姐姐,一步步缓慢地走下山坡。她的身体轻得令人心惊,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我身上,每一步都伴随着细微而艰难的喘息。山风拂过,带来夜晚的凉意,吹动她银白色的短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我心中的惊涛骇浪尚未平息,那道流淌着乳白色浆液的伤口像一枚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我自身存在的虚妄。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姐姐冰冷的体温和她竭力支撑的微弱呼吸,又将这些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守护欲。
走到山脚下,通往医院的方向清晰可见。我下意识地要转向那条路,姐姐却轻轻拉住了我的衣袖。
“乃君……”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坚持,“今晚…先不回医院,好吗?”
我愕然停步,担忧地看向她:“可是姐姐,你的身体……”
“就这一次。”她抬起眼,琉璃色的眼眸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弱而坚定的光,那里面盛满了某种深切的渴望,甚至是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我不想回去……回到那片白色里。陪我去走走,好吗?就像小时候那样,随便走走……然后,我们去夜市看看……我很久,很久没看过热闹的灯火了。”
她的话语轻轻敲击着我的心房。我看着她苍白至极的脸庞,那上面有着不容错辨的疲惫,却也有一种挣脱了束缚后的、脆弱的向往。我忽然想起,自我有记忆以来,姐姐的世界几乎就只有医院那一片纯白和窗外那一方固定的风景。离开病房,走在寻常的街道上,看看热闹的市集,对她而言,或许是奢望了太久的事情。
尽管担忧她的身体,尽管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颠覆性的冲击,但我无法拒绝这样的她。
“……好。”我最终点了点头,将她的手更紧地握在手心,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那冰凉的指尖,“我们慢慢走。”
我们没有选择灯火通明的大道,而是沿着住宅区背后一条相对安静、略有坡度的石板路慢行。路旁的老式路灯次第亮起,投下昏黄柔和的光晕。晚风送来家家户户隐约的饭菜香气和电视节目的声响,那是属于尘世的、鲜活的气息。
姐姐走得很慢,时常需要停下来微微喘息,但她一直睁大着眼睛,好奇而专注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围墙内探出的花枝、趴在窗台上打盹的猫咪、阳台上晾晒的衣物、还有远处街口闪烁的霓虹灯光。她的嘴角甚至牵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微笑,那是我在医院里很少见到的、带着生气的表情。
“乃君,你看,那家的灯笼好漂亮。”
“嗯,是很好看了。”
“风好像变暖了一些。”
“是啊,春天快到了。”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微不足道的话,仿佛只是想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此刻这段偷来的时光是真实的。阴影依旧笼罩着我们,那道白色的伤口和我非人的事实像幽灵般徘徊不去,但在此刻,一种奇异的宁静却降临在我和姐姐之间。或许是因为最大的秘密已被揭开,或许是因为在绝对的失去与绝望之后,反而更能紧紧抓住眼前仅存的温暖。
走了许久,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城市一隅的夜市。甫一踏入,喧嚣的声浪和浓郁的食物香气便如同温暖的潮水般将我们包围。
五彩斑斓的灯笼和LED灯串交织成一片璀璨的光海,照亮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位。烤肉的滋滋声、炒面的镬气声、摊主的吆喝声、人们的谈笑声……所有的一切都充满了旺盛的、蓬勃的生命力。
姐姐似乎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虽然大部分时间仍需靠着我才能站稳,但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像坠入了星子,好奇地流连于每一个摊位。
“乃君,那个苹果糖,看起来好甜。”
“买一个尝尝?”
“嗯!”
“章鱼小丸子…好香。”
“小心烫。”
我小心翼翼地护着她,避免她被拥挤的人群碰到,为她买下她想尝的小吃,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小心地咬一口糖苹果,被酸得微微眯起眼睛,又满足地舔舔嘴唇。我们站在热闹的人群边缘,分享一碗热腾腾的关东煮,蒸腾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却仿佛也暂时模糊了现实的残酷。
这是我们姐弟第一次,如此抛开所有重负,仅仅是作为“姐弟”,沉浸在寻常的热闹与快乐之中。没有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没有沉重的病情讨论,没有对未来的忧惧,甚至暂时忘却了关于存在本质的骇人真相。只有璀璨的灯火,食物的香气,喧嚣的人声,和她在我身边,那真实而脆弱的笑容。
直到深夜,夜市的人群渐渐散去,灯火也阑珊了许多,姐姐的体力也终于消耗到了极限。她靠在我身上,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疲惫而安宁的神情。
我拦了一辆车,小心地护着她坐进去。回医院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头,沉沉睡去,呼吸轻浅而均匀。我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百感交集,酸楚与温暖交织成一片。
将姐姐送回病房,安顿她睡下,为她掖好被角时,她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指,呓语般轻声说:“今天……很开心……谢谢您,乃君……”
我的眼眶微微一热,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晚安,姐姐。”
离开医院,回到寂静的公寓楼下时,已是凌晨。城市陷入了沉睡,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伫立着。身心俱疲的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家门。
然而,就在推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但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雪之下春宫。
她似乎动用某种非常规的方式进入了我的房间,此刻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房间里的阴影融为一体。但出乎我意料的是,月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颊,那上面……清晰地闪烁着未干的泪痕。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平静无波的黑眸此刻低垂着,浓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泪珠。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神秘莫测、言语冰冷的少女,而是显得异常落寞、孤独,甚至……脆弱。
我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所有的疑问和警惕,在她这突如其来的泪水面前,都显得有些无措。
似乎察觉到我的归来,她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向我,那目光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让我心头莫名一紧的愧疚。
我刚想开口询问,她却先一步说话了,声音带着哽咽的颤音,破碎而沙哑:
“为什么……把我忘记了呢……”大颗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我们过去……明明是那么好的朋友啊……”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再次割开我记忆的空白。朋友?我和她?
“都是我的不好……”她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角,肩膀颤抖得更厉害了,泣不成声,“是我……没有在当时保护好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的哭泣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压抑的、充满了无尽悔恨与孤独的呜咽,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酸。
我望着她,原本想要质问她为何闯入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神秘和冷漠的外衣,就像一个弄丢了最重要之物、无助哭泣的孩子。那份悲伤如此真实,让我无法硬起心肠将她赶走。
沉默了许久,我最终只是轻轻关上了门,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春宫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来。她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我,那里面依旧盛满了泪水,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心。
“但是未来,”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即便你的姐姐阻拦,我也一定要保护好你的安全。这一次……绝不会再失手了。”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
望着她哭红的双眼和疲惫脆弱却异常坚定的神情,我终究没能说出任何拒绝或驱赶的话。夜已深,经历了如此巨大起伏的我也已精疲力尽。
“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叹了口气,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毛毯,放在沙发另一端,“我睡这里。”
春宫看了看毛毯,又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往沙发一边挪了挪,给我留出位置。
我没有再多言,只是和衣在沙发另一端躺下,背对着她。房间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月光缓慢移动,在地板上投下窗棂的格子阴影。
身心早已透支,尽管脑中思绪纷乱如麻——关于姐姐,关于自身,关于春宫的眼泪和那些语焉不详的过去——但沉重的疲惫感还是很快将我拖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
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似乎隐约听到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怅惘的叹息,消散在凌晨冰冷的空气里。
日子仿佛落入一个既定的、略显诡异的轨道。自那日山林间的骇人真相与深夜的眼泪之后,雪之下春宫便以一种沉默而固执的姿态,滞留在了我的公寓里。她没有解释,没有更多的透露,只是如同一个安静的幽灵,占据着沙发的一角,或是无声地出现在窗边,凝望着外面的街景。她不需要食物,似乎也不需要睡眠,大多数时候,只是那样静静地存在着,黑色的眼眸里沉淀着无人能懂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