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的雾气总带着股草木的腥甜,把崖壁上的苔藓泡得发胀。凝阳子拄着铁拐,拐杖头的龙头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叩出笃笃声响,惊起岩缝里栖息的雨燕。他左袖管空荡荡地晃着——自从三年前在乱葬岗误食毒草,整条胳膊便开始溃烂,最后不得不亲手斩去。此刻断口处缠着的麻布已经被山雾浸得透湿,隐约渗出暗红的血痕。
“千年灵芝……”他喃喃自语,指尖摩挲着铁拐上的鳞片纹路。半月前在洛阳城的药铺,他听见两个采药人嘀咕,说终南山深处的断魂崖长着株紫芝,伞盖比车轮还大,夜里会发出淡金色的光。“能续筋接骨,还能让元神凝实……”当时药铺老板嗤笑他们吹牛,凝阳子却攥紧了铁拐——他的元神自从失去肉身,总在阴雨天泛起针扎似的疼,就像有无数细虫在啃噬魂魄。
山风突然转向,带着股奇异的草木清香。凝阳子猛地停步,铁拐头的龙眼突然亮起红光,在雾中映出个模糊的影子:一头灰驴正倒着踏过溪涧,驴背上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腰间酒葫芦随着驴步晃悠,里面的液体撞着葫芦壁,发出叮咚脆响,倒像是在给驴蹄声伴奏。
“好个古怪的骑法。”凝阳子皱眉。那驴明明前蹄已经踏进荆棘丛,却偏要后腿先挪,仿佛在丈量每块石头的位置。老者的脑袋随着驴的动作左右摇晃,倒像是在欣赏身后的风景,而非看向前方的路。
“年轻人,挡路了。”老者的声音裹着雾气飘过来,带着点戏谑的沙哑。他的驴忽然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在雾中凝成个小小的漩涡,竟把周围的山雾搅开片清明。
凝阳子这才看清老者的模样:颔下的山羊胡沾着露水,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些泥灰,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山雾流转,竟比他铁拐上的宝石更有光彩。最奇的是老者怀里的罗盘,指针不是顺时针转,而是逆着盘心打转,铜针撞着表盘,发出细碎的嗡鸣,与铁拐的震动隐隐相和。
“倒骑毛驴,不怕摔进山沟?”凝阳子往旁边挪了半步,铁拐在地上顿了顿。龙头的舌头突然弹出半寸,舔了舔他的断袖,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这铁拐自从三年前从天而降,总在遇到同道时显露出灵性。
老者哈哈一笑,从驴背上翻身下来。他的动作明明迟缓,落地时却像片羽毛般轻盈,道袍下摆扫过溪涧的水洼,竟没沾半点湿痕。“正骑看前路,倒骑看归途。”他拍了拍驴屁股,灰驴甩甩尾巴,低头去啃溪边的青草,尾巴尖却奇怪地朝着来路摆动,“年轻人,你可知这山为什么叫终南?”
凝阳子愣了愣。他自幼在终南山长大,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走到头,才知道哪里是南。”老者捋着胡须,酒葫芦往腰间一撞,“就像你丢了胳膊,才明白手不是用来握东西的。”
铁拐突然剧烈震颤,龙头的眼睛红光暴涨。凝阳子只觉得元神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这老者竟能看穿他最隐秘的痛处。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铁拐在地上划出道浅沟,沟里突然冒出几株嫩绿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枝展叶,开出细碎的白花。
“通玄子。”老者看出他的戒备,拱手笑道,“在中条山住了五十年,今日闻着灵气异动,特来看看热闹。”
凝阳子这才注意到,老者的道袍下摆绣着个小小的八卦,阴阳鱼的眼睛竟是用两颗红豆缝的,此刻正随着山风微微颤动。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遇到衣襟带红豆的道人,要敬三分。”当下也拱手还礼:“凝阳子。”
话音刚落,山雾突然剧烈翻涌,像是被无形的手搅动的粥。通玄子怀里的罗盘“嗡”地一声飞起来,悬在两人之间疯狂旋转,铜针指向西南方向,针尖迸出火星,在雾中灼出串虚线。灰驴突然仰天长嘶,四蹄在地上刨出个浅坑,坑里的泥水竟开始沸腾,冒出串串气泡。
“在那边!”两人异口同声。
凝阳子的铁拐率先射出红光,在雾中劈开条通路。通玄子翻身跃上驴背,这次驴竟不再倒走,四蹄腾起白雾,驮着他疾行如飞。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崖壁的夹缝,眼前突然开阔——断魂崖的平台上,赫然立着株半人高的灵芝。
那灵芝的伞盖呈深紫色,边缘却泛着金边,像是被夕阳染过的云彩。更奇的是它的菌柄,缠绕着银白色的气根,在山风中轻轻摇曳,每片根须都在发光,把周围的雾气染成淡淡的金紫。平台四周的空气扭曲着,形成层透明的屏障,几只试图靠近的山雀撞上去,瞬间被弹得粉碎,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雾中。
“好强的结界。”通玄子从驴背上跳下,罗盘在他掌心转得更快,“是上古阵法,用日月精华和山石灵气布的。”他指着屏障上流动的纹路,“你看这水纹,是按洛书排列的;那山石的阴影,对应着河图的方位。”
凝阳子的铁拐已经开始发烫,龙头的眼睛死死盯着灵芝,像是要喷出火来。他能感觉到,灵芝散发的气息正与他的元神共鸣,断口处的疼痛渐渐平息,反而涌起股暖流,顺着血脉往心口汇聚。“我要它。”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通玄子却摇了摇头:“硬闯会被弹飞的。这结界认主,只有心术纯正的人才能靠近。”他忽然凑近凝阳子,压低声音,“你斩去胳膊时,心里有没有恨?”
凝阳子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毒草发作时,整条胳膊肿得像水桶,溃烂的皮肉里爬满蛆虫。他咬着木棍亲手斩断胳膊,血溅在雪地里,开出朵妖异的花。当时他确实恨过,恨那片乱葬岗,恨自己的无能,甚至恨师父为何不早点传他解毒的法术。
“看来是有了。”通玄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茱萸和艾草,“我这驴有灵性,当年在山涧救它时,它宁愿断腿也不咬我。你若信我,就听我指挥。”
凝阳子看着通玄子坦然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株散发着诱人光芒的灵芝,最终点了点头。铁拐的震动渐渐平息,像是也认可了这个决定。
通玄子先将茱萸撒在结界周围,口中念念有词。那些茱萸落地即燃,冒出淡绿色的火焰,火焰顺着结界的纹路游走,烧得屏障发出滋滋声响。“这是引阳火,能削弱阴气。”他一边念咒一边解释,“接下来看你的了。”
凝阳子深吸一口气,举起铁拐。龙头突然张开嘴,喷出道红光,撞在结界的正中央。屏障剧烈晃动,上面的水纹和阴影开始扭曲,像是要碎裂的玻璃。然而红光一退,屏障又迅速恢复原状,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
“不行,力道太刚猛,被它反弹了。”通玄子的额头渗出细汗,“你得用元神之力,顺着它的纹路走,不能硬碰硬。”
凝阳子咬了咬牙,闭上眼睛。元神从他的天灵盖飘出,化作个半透明的身影,断袖处的伤口在灵体状态下更加清晰,能看见断裂的筋骨茬。他驱动元神撞向结界,这次不再用蛮力,而是顺着屏障上的纹路游走,像条灵活的鱼。
“就是这样!”通玄子的声音带着兴奋,“往左边,那里是生门!”
凝阳子的元神猛地转向,撞在屏障左侧的水纹处。那里的屏障果然出现道裂痕,透出灵芝的香气。他正要继续发力,突然听见元神传来剧痛——裂痕处竟射出道黑气,缠住他的灵体,开始吸食他的元神之力。
“不好!是护阵的煞气!”通玄子大惊失色,连忙从酒葫芦里倒出液体,泼向结界。那液体落在屏障上,发出滋滋声响,黑气顿时萎靡了几分。“这是晨露调的朱砂,能克邪祟!”
凝阳子趁机驱动元神,铁拐也射出红光相助。红光与朱砂液在屏障上汇成个太极图案,旋转着切割结界。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屏障终于裂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的灵芝。
就在这时,灵芝突然剧烈摇晃,伞盖合拢又张开,像是在呼吸。它的气根突然暴涨,朝着凝阳子的方向延伸过来。通玄子惊呼:“小心!”
凝阳子却站在原地没动。他能感觉到,灵芝的气息与他的元神越来越契合,断口处的暖流也愈发强烈。当气根触到他的断袖时,他甚至听见个细微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寻你很久了……”
气根突然化作道金光,钻进凝阳子的断口处。他只觉得一阵剧痛,随即涌起股强大的力量,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元神的透明感渐渐消退,断口处竟开始发痒,低头一看,只见新生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皮肤、肌肉、筋骨……转眼间,一条崭新的胳膊便出现在他的左袖管里。
那胳膊比原来的更结实,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手心还留着道淡淡的疤痕,像是灵芝的纹路。
“这……这是……”凝阳子惊呆了,反复看着自己的新胳膊,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三年来的痛苦、自卑、不甘,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通玄子却捋着胡须笑了:“我就说嘛,这灵芝认主。”他指着平台上残留的灵芝根须,“你看,它把本体都融进你身体了,只留下点根须滋养土地。”
凝阳子这才注意到,灵芝已经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个小小的土坑,坑底渗出点点金光,很快便被新长出的青草覆盖。他对着土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握住通玄子的手:“多谢道友相助。”
通玄子的手温暖而有力,掌心的老茧磨得凝阳子的新皮肤有些发痒。“举手之劳。”他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地图,摊在地上,“我本是为这东西来的。”
地图上用朱砂画着八个红点,其中一个正是断魂崖,旁边标注着“紫芝”二字。其他七个红点分布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在海边,有的在沙漠,有的在繁华的都城。每个红点旁边都画着奇怪的符号,像是某种法器的简笔画。
“这是……”凝阳子的铁拐突然指向地图中央的红点,那里画着个船的图案。
“我夜观天象,发现八处灵气异动,对应着八种法器。”通玄子指着紫芝旁边的符号,那是个拐杖的形状,“这紫芝,便是其中之一,对应你的铁拐。”他又指向海边的红点,那里画着个花篮,“这里应该有件与花草相关的法器。”
凝阳子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想起三年前铁拐落地时,脑海里响起的声音:“需寻七人,共渡沧海。”原来那声音说的,就是这八处灵气异动和对应的法器。
“看来我们的使命是一样的。”凝阳子看着通玄子,新长出的左手紧紧握住铁拐,“不知道友愿不愿意与我同行,一起寻找剩下的法器和同伴?”
通玄子哈哈一笑,翻身上驴。这次驴又开始倒走,尾巴尖朝着来路摆了摆。“我这驴早就想下山逛逛了。”他拍了拍驴屁股,“不过得听我的,该倒着走时就倒着走,别总想着往前冲。”
凝阳子笑着点头。他忽然明白,通玄子倒骑毛驴,不是古怪,而是智慧——有时候,看清来路,才能更好地走向前方。
两人一驴顺着来路返回,山雾已经散去,阳光透过崖壁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凝阳子的新胳膊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他试着活动手指,灵活得仿佛从未失去过。铁拐头的龙眼闪了闪,像是在为他高兴。
“下一站去哪里?”凝阳子问。
通玄子指着地图上长安城的红点,那里画着支笛子。“听说长安城里有个吹笛的年轻人,能让花草跟着他的曲子跳舞。”他的酒葫芦又开始叮咚作响,“咱们去会会他。”
灰驴似乎听懂了,加快了脚步,倒着踏过溪涧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凝阳子拄着铁拐跟在后面,新胳膊的掌心微微出汗,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会遇到更多的同伴,更多的挑战。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有了新的胳膊,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那株融入血脉的灵芝,在默默指引着他前行。
山风吹过断魂崖,平台上的青草在风中摇曳,像是在为他们送行。远处的终南山脉连绵起伏,在阳光下显出雄伟的轮廓,仿佛在等待着他们去探索其中的奥秘。凝阳子的铁拐叩击着山路,发出笃笃的声响,与驴蹄声、葫芦的叮咚声交织在一起,谱成一首奇特的乐章,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这乐章里,有相遇的惊喜,有合作的默契,更有对未来的憧憬。而这一切,都将成为他们共同踏上新征程的序章,引领着他们走向那片等待被渡过的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