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总泛着冷光,被百官的朝靴磨得发亮,像一面面小镜子,照出冠冕上垂落的珍珠流苏,也照出藏在朝服褶皱里的算计。佾站在文官队列的首位,腰间的玉带压得髋骨生疼,那是用上好的和田玉雕琢的,上面镶嵌的红宝石在殿中烛火下闪着血一样的光。
“国舅爷,您看李相那老狐狸,又在跟兵部抢粮草了。”身旁的驸马都尉低声笑道,语气里带着看戏的玩味。他的朝珠是东珠串成的,每颗都有拇指大小,据说值半个江南的盐税。
佾没接话,目光落在御座旁的鎏金柱上。柱上雕刻的龙纹张牙舞爪,龙爪里抓着的珍珠被香火熏得发乌,像双浑浊的眼睛。他想起三天前在御花园,看见小皇子把金箔当糖纸,剥下来就往嘴里塞,奶娘在一旁笑着哄:“殿下慢点吃,这金箔甜着呢。”
“启奏陛下,淮南水灾,需拨款三百万两赈灾!”户部尚书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沉寂,他手里的玉笏板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上面的云纹被摩挲得光滑。
“三百万两?”李相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花白的胡须抖了抖,“尚书大人怕是老糊涂了,去年刚给西北军拨了军饷,国库哪还有这么多银子?依老臣看,给五十万两意思意思就行了。”
“意思意思?”户部尚书气得脸通红,“那可是十万灾民!李相您住着金砖铺地的宅子,当然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李相猛地举起玉笏,“难道老臣是为了自己?老夫这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
殿中顿时炸开了锅,文官武将分成两派,吵得像菜市场。佾看着他们唾沫横飞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笑。这些人穿的是绫罗绸缎,戴的是珠玉宝石,嘴里喊的是家国百姓,可眼睛里闪烁的,全是银子的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玉板。这玉板是先帝赐的,羊脂白玉质地,上面刻着“忠孝节义”四个字,边角处还镶着一圈金边。每次上朝,他都要把玉板捧得高高的,像捧着自己的性命。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玉板有多凉,凉得能冰透心。
“都肃静!”皇帝的声音带着龙涎香的气息,从御座上传来。争吵声立刻停了,百官齐刷刷地低下头,像一群被驯服的狗。“此事容后再议,先说说西域进贡的那批夜明珠,该怎么分。”
佾的胃里一阵翻腾。淮南的灾民还在水里泡着,陛下却在惦记夜明珠。他想起姐姐——当今的皇后,昨天还在跟他抱怨,新做的凤冠上少了颗像样的珠子,配不上她的身份。
“国舅爷觉得呢?”皇帝忽然看向他,金冠上的十二旒冕旒轻轻晃动,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李相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户部尚书则紧张地攥着玉笏,指节泛白。佾知道,这个时候说句好话,就能分到最大的那颗夜明珠,还能讨得陛下和姐姐的欢心。
可他看着手中的玉板,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的日子。那时候他还不是国舅,只是个普通的少年,每天跟着外公去田里种地,晚上就躺在晒谷场上看星星。外公总说:“天上的星星比宫里的珠子亮,地里的泥土比金砖暖。”
“陛下,”佾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臣以为,夜明珠再好,也不如灾民的一碗粥;玉板再贵,也不如百姓的一声笑。”
殿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皇帝。李相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户部尚书则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
“曹佾!你放肆!”皇帝拍着龙椅的扶手,声音里带着震怒,“你以为你是谁?敢教训起朕来了?”
佾没有低头,反而抬起了头,直视着御座上的皇帝。“臣不敢教训陛下,臣只是觉得,这金銮殿太亮了,亮得让人看不清是非黑白。”他举起手中的玉板,“这玉板上刻着‘忠孝节义’,可臣看到的,只有‘贪嗔痴怨’。”
“你……”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
佾忽然举起玉板,狠狠地砸在地上。
“啪!”
清脆的响声像一道惊雷,在大殿里炸开。玉板碎成了好几块,镶边的金子弹到了李相的朝靴上,“叮”的一声脆响。那“忠孝节义”四个字,被摔得四分五裂。
百官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在地,嘴里喊着“陛下息怒”。李相趴在地上,偷偷用余光看佾,眼神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佾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看着地上的玉板碎片,忽然明白,这些所谓的荣华富贵,所谓的忠孝节义,不过是块易碎的玉板,看着光鲜,一摔就碎。
“曹佾,你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
佾弯腰,捡起一块最大的玉板碎片,碎片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手指,血珠滴在上面,像开出了一朵小小的红莲花。“臣知罪。”他微微一笑,“臣罪在沉迷荣华,忘了本心;罪在明哲保身,看着百姓受苦却无动于衷。”
他脱下头上的官帽,放在地上,又解下腰间的玉带,一并放下。“这国舅的身份,这荣华富贵,臣不要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殿外走。红色的官袍在他身后飘动,像一面燃烧的旗帜。百官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谁也不敢出声。
走到殿门口时,佾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御座上的皇帝脸色铁青,李相还趴在地上,户部尚书则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臣,佾,告辞了。”
他走出紫宸殿,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太监宫女们吓得躲在柱子后面,窃窃私语。佾不管不顾,沿着长长的宫道往前走。他的手指还在流血,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一串红色的脚印。
走出宫门时,守门的侍卫拦住了他。“国舅爷,您这是……”
佾笑着晃了晃手中的玉板碎片:“我不是国舅了,就是个普通人。”
侍卫愣了愣,还是放他走了。
长安城的街道比他想象的热闹。挑着担子的小贩在叫卖,穿粗布衣服的百姓在讨价还价,孩子们在路边追逐打闹。佾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包子的香味、油条的油烟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比宫里的龙涎香好闻多了。
他走到一家茶馆门口,想进去喝杯茶,却发现自己身上没带钱。他这才想起,以前出门从来不用带钱,自有太监跟着付账。
“这位公子,进来歇歇脚吧?”茶馆的老板娘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脸上带着和善的笑。
佾有些不好意思:“我……我没带钱。”
“没事,一杯茶而已,不值钱。”老板娘给他倒了杯热茶,“看公子的穿着,像是宫里来的?”
佾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老板娘笑了:“那就是缘分。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进宫当宫女,后来没选上,就嫁给了这茶馆的老板。现在想想,还是这样好,虽然挣得少,却睡得踏实。”
佾捧着热茶,心里暖暖的。他忽然明白,自己扔掉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一副沉重的枷锁。
喝完茶,他谢过老板娘,继续往前走。走到城门口时,他看见一个卖字画的老者,正坐在小马扎上,用一支秃笔在纸上写字。佾凑过去看,老者写的是“大道至简”四个字,笔锋苍劲有力,带着股洒脱不羁的劲儿。
“老先生,您这字写得真好。”佾由衷地赞叹。
老者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不像普通老人那样浑浊。“公子过奖了。字如其人,心简单了,字也就简单了。”他看了看佾手中的玉板碎片,“公子这是……”
佾把金銮殿上的事说了一遍。
老者听完,哈哈大笑:“好!好一个‘玉板敲碎了荣华’!公子可知,这玉板碎了,才露出了里面的真玉?”
佾愣住了。他看着手中的玉板碎片,碎片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暗红色,可羊脂白玉的质地,却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老先生的意思是……”
“荣华富贵是玉外面的石壳,不敲碎它,怎么能看见里面的真玉?”老者拿起一支笔,递给佾,“公子既然放下了石壳,不如跟我学写字?”
佾接过笔,笔尖有些扎手。他试着在纸上写了一个“道”字,笔锋僵硬,还不如街边的孩童。
老者笑着说:“别急,慢慢练。这写字和做人一样,讲究的是心手合一。”
佾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道”字,忽然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留在了老者的字画摊前,帮着研墨铺纸。老者教他写字,也教他道理。他渐渐明白,真正的“忠孝节义”,不在玉板上,而在心里;真正的荣华富贵,不是金银珠宝,而是内心的平静与安宁。
有一天,老者要去云游,临走前对佾说:“我给你取个道号吧,就叫‘净明子’,希望你能保持内心的纯净与光明。”
佾对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师父。”
老者走后,佾继续在城门口摆摊写字。他写的字还是不好看,但看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人说他的字里有种特别的力量,能让人心里平静。
有一天,一个瘸腿的道人拄着铁拐路过,看见佾写的“大道至简”,忽然笑了:“这位道友,字写得不错,就是少了点灵气。”
佾抬头一看,道人的铁拐上刻着奇怪的花纹,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道友谬赞了,我还在学习。”
“我叫凝阳子,要去终南山,道友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佾看着手中的玉板碎片,又看了看远方的终南山,那里云雾缭绕,像个神秘的仙境。他笑了:“好啊。”
他收拾好东西,跟着凝阳子往终南山走去。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佾的手指上还留着玉板碎片划破的疤痕,那疤痕像个小小的印记,提醒着他那段敲碎荣华的过往。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里去了。他是净明子,一个用碎玉板警醒世人的修行者。他的道,不在金銮殿上,不在荣华富贵中,而在这人间的烟火里,在每一个追寻本心的脚步中。
远处的终南山越来越近,佾的心里充满了期待。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但他知道,只要保持内心的纯净与光明,无论走到哪里,都是坦途。
夕阳西下,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中,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和空气中淡淡的墨香,诉说着一个关于放下与重生的故事,还在继续,走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