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夜市总带着股酒糟味,把青石板路熏得暖烘烘的。逍遥子斜倚在酒肆的墙角,草鞋上还沾着城外的泥巴,怀里的花篮歪歪扭扭地挂着,里面插着几支野菊和半朵枯萎的月季。他仰头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积成小水珠,又“啪嗒”滴进衣襟里。
“东边日出西边雨哟——”他忽然扯着嗓子唱起来,声音算不上好听,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像山涧的泉水撞在石头上,“道是无晴却有晴哎——”
路过的行人大都皱着眉绕开。穿绸缎的富商用折扇挡着鼻子,说他身上有股酸臭味;挎着竹篮的妇人拉着孩子快走,念叨着“疯乞丐别吓着娃”;就连卖唱的盲眼老汉,都往琴上多拨了个音,像是在驱赶这不速之客。
逍遥子却毫不在意,他晃悠悠地站起来,踩着醉步往街心走,花篮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里面的野菊落了片花瓣,飘到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摊主是个瘸腿的老头,见他过来,非但没赶人,反而递过半块没卖完的糖人:“逍遥子小子,尝尝?今晚的麦芽糖熬得稠。”
逍遥子嘿嘿一笑,接过来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张老爹,你这糖画有灵性,比那些穿官服的活得明白。”他指的是刚才路过的县太爷,轿子抬得飞快,差点撞翻一个卖菜的小摊,轿夫还扬着鞭子骂人。
张老爹叹了口气,用小铜勺在石板上舀起糖稀,手腕一转就画出条鳞爪分明的龙:“世道就这样,你唱你的歌,我画我的画,各有各的活法。”
逍遥子没再接话,他抱着花篮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又开始唱起来。这次唱的不是唐诗,是他自己编的调子,歌词颠三倒四的,什么“天上的月亮掉井里,捞起来是块银元宝”,什么“皇帝老子穿草鞋,百姓怀里揣金丹”,听得几个蹲在旁边赌钱的汉子直乐。
“这疯子又开始胡咧咧了。”一个络腮胡大汉扔出个铜板,“逍遥子小子,唱段好听的,赏你的。”
逍遥子捡起铜板,往花篮里一丢,“叮”的一声脆响。他忽然站起身,踩着月光在街心转圈,花篮举过头顶,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月亮月亮跟我走哟,钻进篮里不发抖——”
今晚的月亮格外圆,像块浸了水的玉,清辉洒在地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随着他的动作忽大忽小,像个调皮的精灵。酒肆的灯笼渐渐灭了,赌钱的汉子也散了,连打更人都绕到别的街去了,只有逍遥子还在唱,声音在空荡的街巷里回荡,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就在他唱到“花篮装得下星辰,装不下人间愁”时,怀里的花篮突然亮了。
起初只是淡淡的一点光,像萤火虫停在了花瓣上,可转眼间就变得越来越亮,淡金色的光芒从篮缝里钻出来,在他周围织成个半透明的罩子。逍遥子吓了一跳,酒意醒了大半,他低头看见花篮里的野菊正在发光,花瓣上的纹路看得清清楚楚,连那半朵枯萎的月季都重新挺了起来,冒出点嫩嫩的绿芽。
更奇的是月光。原本洒在地上的清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住了,纷纷往花篮里钻,在篮口汇成一道细细的银线,落进篮底就变成了星星点点的光,像把夜空的碎钻全收了进去。逍遥子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到光带,就觉得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胳膊往上爬,爬到心口时,像是喝了口冰镇的酸梅汤,舒服得他直眯眼睛。
“这是……啥玩意儿?”他喃喃自语,把花篮凑到眼前细看。篮底铺着的旧麻布不知何时变得雪白,上面绣着些他从没见过的图案,像云又像花,在光芒中慢慢游动。那些被月光化成的光点落在图案上,就变成了小小的露珠,顺着麻布的纹路往下滴,滴到地上竟长出了片翠绿的三叶草。
逍遥子忽然想起十年前在终南山遇到的老道。那老道光着脚在雪地里走,脚上连个冻疮都没有,看见他就说:“你这篮子能装天地,就是缺个引子。”当时他以为是胡话,还抢了老道半块烤红薯。
“引子……难道是月亮?”他抱着花篮坐在地上,看着里面的光芒渐渐变暗,最后只剩下淡淡的余温。他试着用手去摸那些光点化成的露珠,指尖一碰,露珠就“咻”地钻进了皮肤里,随即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刚才喝酒带来的燥热全没了,连常年咳嗽的老毛病都觉得舒坦了不少。
他看见不远处的墙角缩着个小小的身影,是个讨饭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个更瘦小的孩子,两人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紫了。逍遥子心里一动,提着花篮走过去,蹲下身时,发现小姑娘的脚踝肿得老高,像是被狗咬过,伤口结着黑紫色的痂。
“疼不疼?”他轻声问。
小姑娘怯生生地摇摇头,把怀里的孩子抱得更紧了。那孩子发着烧,小脸通红,呼吸都带着气音。逍遥子想起自己小时候,爹娘死得早,他也是这样抱着弟弟在街头讨饭,弟弟最后就是烧得太厉害,没挺过去。
他摘下花篮里那朵重新绽放的月季,轻轻放在小姑娘的脚踝上。奇怪的是,花瓣一碰到伤口,就冒出淡淡的白烟,原本黑紫的痂慢慢变成了红色,肿胀也消下去不少。小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伤口处的疼痛一点点消失,连呼吸都平稳了些。
“这花……”她小声说,“好香。”
逍遥子又从花篮里舀出点刚才月光化成的露珠,滴进那生病孩子的嘴里。孩子咂了咂嘴,烧红的小脸渐渐褪去了血色,呼吸也变得均匀起来。他这才发现,花篮里的野菊又开了几朵,比刚才更鲜艳,连篮子的藤条都像是换了新的,泛着健康的光泽。
“原来你不是个普通的篮子啊。”逍遥子摸着花篮的藤条,像是在跟老朋友说话。
天快亮时,张老爹推着糖画摊过来,看见蜷缩在墙角的姐弟俩睡得正香,旁边放着个发光的花篮,逍遥子靠在花篮上打盹,嘴角还挂着笑。他没惊动他们,只是在逍遥子身边放了个刚做好的糖月亮,悄悄推着摊子走了。
从那以后,洛阳城的人发现,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好像不一样了。他还是唱着没人听懂的歌,还是穿着破旧的衣服,可他的花篮总能拿出些奇怪的东西——给咳嗽的老人变出朵带着露水的枇杷花,给烫伤的孩童摸出片冰凉的荷叶,甚至有回城隍庙着了小火,他举着花篮在门口一站,火苗就莫名其妙地灭了,只留下满地带着菊香的水迹。
有人说他是神仙下凡,也有人说他是妖邪附体,县太爷还想把他抓去问话,可每次派人来,不是找不到人,就是刚靠近就被花篮里飞出的花瓣迷了眼,等回过神来,人早就没影了。
逍遥子还是老样子,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白天在街头唱歌,晚上就找个屋檐睡觉,花篮里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春天的迎春到夏天的荷花,从秋天的桂花到冬天的蜡梅,永远有开得正好的。有回张老爹问他:“逍遥子小子,你这花篮到底藏着啥秘密?”
他正举着花篮接雪,雪花落进篮里就变成了亮晶晶的冰晶,他笑着说:“啥秘密也没有,就装着点月亮的光,太阳的暖,还有……”他压低声音,凑近张老爹的耳朵,“人心底的那点甜。”
那天晚上,逍遥子又在街头唱歌,唱的还是那首颠三倒四的歌。月光落在他的花篮里,像撒了把碎银子,篮口的光芒映着他的脸,明明是张饱经风霜的脸,却笑得比孩子还纯粹。
路过的行人不再绕着走了,有个教书先生站在旁边听了许久,感叹道:“此人非疯非癫,是真逍遥啊。”卖花的姑娘偷偷往他花篮里插了支含苞的牡丹,连打更人都在他唱到高处时,多敲了两下梆子,像是在为他伴奏。
逍遥子唱累了,就抱着花篮躺在石板路上,看着月亮在天上慢慢走。他知道,这篮子里装的不只是花和月光,还有他这一辈子的道。别人追求功名利禄,他追求的,不过是能在月光下唱首歌,能用这花篮给受苦的人递上点温暖。
夜深了,他翻了个身,把花篮抱得更紧了些。篮里的牡丹开了,淡淡的花香混着月光的清辉,在寂静的街巷里弥漫开来。他不知道未来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这花篮还能变出什么,但他知道,只要月亮还在,他的歌就不会停。
因为他是逍遥子,一个抱着花篮在人间游走的歌者。他的道,不在经书里,不在庙堂中,就在这街头巷尾的歌声里,在这能接住月光的花篮中,在每一个需要温暖的人心上。
月光下,他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只有那只花篮还在微微发光,像个小小的月亮,照亮着脚下的路,也照亮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希望。而他的歌声,仿佛化作了夜空中的星子,一闪一闪的,诉说着一个关于自由与慈悲的故事,还在继续,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