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村的溪水总带着股藕荷香，把鹅卵石洗得滑溜溜的，像姑娘们耳垂上的玉坠。琼蹲在溪畔的青石板上，指尖划过水面，惊起一群银闪闪的小鱼。她竹篮里的莲花已经堆得半满，粉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日头下闪着碎钻似的光。
“琼丫头，又来采莲啦？”对岸洗衣的张婆婆挥了挥木槌，皂角泡在水里，漾出一圈圈白沫。“给我留两朵呗，你王大爷昨晚又咳得厉害，说闻着莲香能睡安稳些。”
琼笑着应了声好，踮起脚尖摘了朵最大的红莲。她的布鞋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溪水浸得发白的小腿，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溪底的黑曜石，映着满池碧叶红花，看得张婆婆直念叨：“这丫头，比水里的荷花还俊。”
村子里的人都喜欢琼。她爹娘在她五岁那年被山洪卷走了，是全村人轮流把她拉扯大的。十岁起她就学着采莲，把卖莲蓬的钱分给更穷苦的人家，自己只留够买粗布的铜板。有回李寡妇难产，稳婆说怕是保不住了，琼抱着一束刚开的白莲守在门口，说也奇怪，那莲香钻进屋里，产妇的痛呼声竟渐渐轻了，后半夜就顺顺当当生下个大胖小子。
“莲花生在污泥里，却能开出这样干净的花。”村里的老秀才总爱摸着胡子跟她说，“丫头，你跟这莲花像。”
琼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莲花能治病，能换钱，能让愁苦的人笑一笑。她竹篮里总备着块粗布，采完莲就蹲在溪边搓洗，水珠顺着布纹往下滴，在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素净的脸庞。
这天午后，日头正毒，蝉在柳树上扯着嗓子叫。琼刚把一篮莲蓬送到杂货铺，转身往溪边走，忽然看见西边的天空滚来一团墨黑的云。那云走得极快，转眼就遮住了日头，溪面上的风陡然变凉，吹得荷叶“哗啦啦”翻卷，露出背面青灰色的脉络，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要下大雨了。”她加快脚步往回赶，想把晾在石头上的莲蓬收起来。可还没走出几步，天就暗得像傍晚，空气闷得让人喘不上气，连蝉鸣都戛然而止。
“轰隆——”
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颤。琼吓得捂住耳朵，抬头看见一道紫金色的闪电像条巨蛇，从云层里探出来，“噼啪”一声劈在不远处的莲花池中央！
水面瞬间炸开丈高的水花，白花花的水汽裹着一股焦糊味涌过来。琼被气浪掀得后退几步，摔坐在泥地里。等她抹掉脸上的泥水再抬头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满池的莲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原本亭亭玉立的茎秆全蔫了下去，粉白的花瓣卷成焦黑的一团，浮在水面上打转。
更吓人的是池底的污泥。原本沉寂在水下的黑泥翻涌上来，像一锅煮开的墨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里面还夹杂着些小鱼的尸体，白森森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作孽啊……”琼心疼得眼圈都红了。这池莲花是她看着长大的，春天撒下藕种，夏天看着它们抽芽展叶，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她爬起来想往池边跑，脚刚踏进浅水区，就被一股刺骨的寒意冻得一哆嗦——那水像是冰窖里捞出来的，冻得她骨头缝都在疼。
就在这时，污泥里忽然冒出一点粉红。
琼眯起眼睛细看，只见在翻涌的黑泥中央，竟有一朵莲花正慢慢舒展花瓣。那花瓣比寻常莲花更红，红得像血，边缘却泛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仿佛是用朝霞揉成的。更奇的是，周围的污泥一碰到它的花瓣，就像被净化了似的，变成清澈的水，顺着花瓣往下滴。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莲花。村里的老人说过，溪底有龙王爷住着，难不成是龙王显灵了？琼犹豫着往前走了两步，脚下的泥水已经没过脚踝，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可那朵莲花散发的金光却越来越暖，照得她心口都热烘烘的。
离莲花还有三步远时，她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莲花的清香，也不是草木的芬芳，倒像是……清晨的露水混着松针的味道，又带着点淡淡的药香，吸一口就让人觉得浑身舒畅。她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指尖终于触到了那片最外层的花瓣。
“嗡——”
像是有只蜜蜂钻进了耳朵，琼只觉得脑子里一声轰鸣，随即一股暖流从指尖涌进来，顺着胳膊往心脏的位置跑。那感觉很奇怪，像是有人用温水在冲洗她的血管，又像是有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按摩她的骨头，酥酥麻麻的很舒服。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腕在发光，淡金色的纹路从指尖开始蔓延，像莲花的藤蔓一样缠上胳膊，最后在胸口汇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苞形状。污泥里的莲花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花瓣一片片飞起来，像一群红色的蝴蝶，围着她转了三圈，然后“咻”地一下全钻进了她的胸口。
琼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随即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体里爆发出来。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水面上慢慢变了——原本瘦弱的肩膀变得挺拔，胳膊上多了些结实的肌肉，连眼睛都亮得像是有星光在里面跳动。
“咔嚓……”
骨头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生长。琼疼得弯下腰，却看见水里倒映出的自己，脊椎那里竟微微凸起，皮肤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她伸手一摸，摸到一串硬硬的东西，像是……莲花的根茎？
“啊！”她吓得缩回手，却发现那根茎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能“听”到周围的花草在说话。
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里，藏着它们的抱怨：“好冷啊，我的叶子都冻坏了……”；岸边的野草在偷偷议论：“这丫头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就连水里的淤泥，都在发出满足的叹息：“好舒服，像是晒到太阳了……”
琼惊呆了，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羽毛湿漉漉的小燕子正扑腾着翅膀往下掉，眼看就要摔进污泥里。她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奇怪的是，那小燕子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慢悠悠地落在她的掌心。
掌心的金光一闪，小燕子湿漉漉的羽毛瞬间就干了，它啾啾叫了两声，蹭了蹭她的手指，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散去，太阳又露出了脸。阳光照在琼身上，她忽然发现自己的衣服变得干干净净，之前沾的泥点都不见了，连布鞋都变得干爽柔软。污泥已经沉淀下去，池里的水重新变得清澈，虽然那些莲花还没恢复，但水底的藕芽却在悄悄冒出新绿。
“琼丫头，你没事吧？”张婆婆举着伞跑过来，看见她站在池中央，吓得脸都白了，“刚才那雷打得吓人，你咋还站在这儿？”
琼这才回过神，她想告诉张婆婆自己刚才的奇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朵莲苞形状的纹路已经淡得快看不见了，可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没事，张婆婆。”她笑了笑，笑容比刚才的阳光还要灿烂，“您看，这池莲花会好起来的。”
张婆婆将信将疑地往池里看，果然看见水底冒出的新绿，不由得啧啧称奇：“还真是……难道是你这丫头有福气，连老天爷都帮你？”
琼没说话，只是弯腰摘了片刚长出来的荷叶。指尖触到荷叶的瞬间，她“听”见荷叶高兴地喊：“你好呀！谢谢你来看我！”她的嘴角忍不住又往上扬了扬，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或许，她能做的，不只是采莲送花那么简单。
那天晚上，琼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朵巨大的莲花上，飞到了云端。她看见下面的村庄里，有人在挨饿，有人在生病，有人因为失去亲人而哭泣。她伸出手，指尖落下的地方就长出了莲花，饿的人有了食物，病的人恢复了健康，哭泣的人露出了笑容。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琼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有点暖暖的。她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旧布包，把攒下来的几个铜板放进去，又带上那把采莲用的小镰刀，最后看了一眼这间住了十几年的小茅屋，毅然决然地走出了村子。
村口的老槐树上，几只小燕子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她送行。琼抬头冲它们笑了笑，然后顺着溪边的小路往前走。阳光洒在她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能“听”到路边的野草在为她加油，溪里的小鱼在为她指路，连风里都带着鼓励的话语。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不一样了。污泥里长出的不只是那朵神奇的莲花，还有她的仙骨，她的道心。
走到溪水转弯的地方，琼回头望了一眼清溪村，看见张婆婆正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她挥手。她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往前走。手里的布包轻轻晃动，里面的铜板叮当作响，像是在为她伴奏。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采莲送花的琼了。她是灵姑子，一个能听懂草木言语，能与自然相通的修行者。她的道，不在深山古刹里，而在这天地万物中，在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身边。
溪水里的莲花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意，开始一朵接一朵地绽放，粉白的、粉红的、纯白的，像一条长长的花路，从清溪村一直延伸到远方。琼沿着这条花路往前走，身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只留下满溪的莲香，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她知道，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而那朵从污泥里长出的莲花，将永远在她心里绽放，指引着她，温暖着她，让她在修行的道路上，永远保持着那份纯净与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