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元年七月十九,夜。
雨幕如织,将天地都缝合成了一片混沌的灰。
远处的皇城轮廓,在那密不透风的雨帘之后,只剩下几道模糊的、如同远古巨兽骸骨般的黑色剪影,无声地昭示着它那不容置疑的威严与正在缓慢腐烂的沉寂。
而在距离这座风暴中心不足百里的丘陵地带,唐雅一行人正蜷缩在一处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早已废弃的庙宇中。
庙宇不大,由几根早已被岁月腐蚀得不成样子的巨大铁木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
墙壁由一种泛着青灰色泽的、不知名的巨石垒砌而成,墙体之上布满了风霜侵蚀的裂痕,如同老人脸上那充满了绝望的皱纹。
几株顽强的、不知名的墨绿色藤蔓,如同忠实的守护者般,从那湿滑的墙角,艰难地向上攀爬,将那本就压抑与死寂的建筑,点缀得更添了几分阴森与诡异。
庙内,一堆早已被雨水浸透的枯枝败叶,顽固地,拒绝着火石每一次徒劳的点燃,只散发出一股混合了潮湿与腐朽的、令人作呕的呛人烟气。
唐雅静静地靠在那尊同样是被岁月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山神塑像的基座之上,她那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的布料紧紧地贴在她那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上,勾勒出令人心惊的、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
一头如同瀑布般的黑色长发,早已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她那张同样是充满了疲惫与风霜的、苍白的脸庞之上。
她的目光,穿透了那密不透风的雨帘,死死地,锁定在了遥远的、那片被不祥的阴翳与更加不祥的毁灭之火所彻底笼罩的、天斗城的方向。
就在方才,就在那场足以将所有希望都冲刷干净的暴雨,降临的前一刹那,一道漆黑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石柱,以一种完全违背了物理法则的、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那座古老都城的中心,破土而出,直插云霄!
紧接着,还没等他们从那如同神魔降世般的恐怖景象之中,回过神来,一个巨大无比的、通体燃烧着足以将灵魂都灼烧成灰烬的烈焰的岩石核心,便从那龟裂的大地之中,缓缓地升腾而起,冲向了九天!
最后,便是那如同末日天灾般的、足以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无尽深渊的、充满了毁灭与终结意志的黑色陨石雨。
那雨,是如此的密集,如此地骇人,以至于连这相隔了近百里的距离,他们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正在以一种奇特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
他们甚至能“听”到,那座屹立了万年不倒的古老都城,在那场无法被抵挡、也无从被理解的天灾面前,所发出的最后的不甘与绝望的哀嚎。
“那……那究竟……是什么……”
唐雅的身旁,同样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贝贝,艰难地,从那足以将他灵魂都冻结的巨大震惊之中,挣扎了出来。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属于兄长的温和与沉稳的英俊脸庞之上,此刻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惊骇、荒诞与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敬畏”的空白。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而变得嘶哑。
唐雅没有回答。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那足以将一座雄城,连同其中数百万的生灵,都在短短一炷香之内,彻底地,从这片土地之上抹去的、如同神罚般的恐怖力量面前,她曾经所认知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她以为那个雷之律者于红,就是她这辈子能见过的最具破坏性的力量了。
可她错了。能有一个雷之律者,就能有其他的什么律者。
那并非是属于凡人的力量。
那如同神祇的怒火,如同魔鬼的低语,是这个早已腐朽不堪的世界,在走向终结之前,所发出的、最后的、充满了毁灭与疯狂的咆哮。
就在这片充绝望与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一声极其轻微的“嗡嗡”声,毫无征兆地,从唐雅的怀中缓缓响起。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只见那枚早已与她的生命本源融为一体的、闪烁着微弱紫色光芒的【无限】刻印,以一种急切的频率,剧烈地颤动着。
是王冬。
“嗡——!”
一声更加清晰、也更加具有穿透力的嗡鸣,从那枚紫色的刻印之上轰然炸响!
“小雅老师!是你吗?!你没事吧?!”
“我没事,冬儿。”唐雅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倒是你,你现在在哪里?你和雨浩……你们还好吗?”
“我们……我们就在天斗城外。”王冬的声音,带着几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后怕的颤抖,“我们亲眼看着……看着那座城市,被……被……”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画面,那本是清朗的声音,在这一瞬间,竟不受控制地,带上了几分哽咽。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唐雅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凝重,“那股力量……我从未见过。”
“也是律者干的。”王冬深吸一口气,强行地,将那份足以将她淹没的恐惧与绝望,都压回了心底,“一个名叫司马乔伦的人。他,以及他的妹妹,都是律者。一个是岩之律者,一个是约束之律者。”
“他们说,这是对天斗城发动的审判。”
“而雨浩……他曾试图阻止他们。可是……可是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他现在怎么样了?”唐雅的心,猛地一紧。
“他没事。”王冬的声音,恢复了几分平静,却也同样带着疲惫的无奈,“只是,他亲眼看着那座城市走向了这样的结局。我怕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没能及时阻止岩之律者。”
唐雅沉默了。
她能想象,那个总是将所有痛苦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的、充满了倔强与坚毅的少年,在经历了如此的惨剧之后,他的心中,究竟承受着何等样的、足以将任何人都彻底压垮的巨大压力。
“唐雅姐,”王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肯定,“你们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我们就在城东方向,约莫八十里左右的一处废弃山神庙里。”唐雅没有丝毫的隐瞒,“暂时还算安全。只是,这场雨,太大了。我们恐怕,要在这里,被困上好几天了。”
“那就好。”王冬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你们千万不要再靠近天斗城了。雨浩说那里已经充满了崩坏能,活人进去的话,恐怕瞬间就会被高浓度的崩坏能给杀死。”
“我知道。”唐雅点了点头,“你们也多加小心。照顾好雨浩。”
“嗯。”
短暂的、默契的沉默之后,那份维系着她们之间最后一丝联系的、脆弱的魂力链接,终于,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悄然地,断裂了。
唐雅静静地,将那枚尚带着几分余温的【无限】刻印,重新收入怀中。
她缓缓地抬起头。
她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而她,以及她所代表的、那早已没落了万年的唐门,想要在这片早已是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的、全新的棋盘之上,寻得一线生机。
她们所要做的,不仅仅只是复仇。
更是,要在这片早已被鲜血与死亡所浸透的废墟之上,重新地,建立起一个足以让所有人都为之信服的、全新的秩序。
……
……
雨,依旧在下。
只是,那雨中,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暴戾与不祥,多了几分属于自然的、充满了洗涤与净化意味的平和。
霍雨浩静静地站在那片早已是被火焰与毁灭所彻底犁过的、如同黑色琉璃般的焦土之上。
他那身宽大的暗蓝色斗篷,早已被雨水浸透,冰冷的布料紧紧地贴在他那略显单薄的身躯之上,勾勒出令人心惊的、属于强者的坚韧曲线。
他那双已然蜕变为深邃暗蓝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片由他亲眼见证、却又无力阻止的、充满了死亡与绝望的人间炼狱,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冷漠的英俊脸庞之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王冬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同样是一言不发。
她只是撑着一把同样是由不知名材质打造而成的、能够隔绝一切雨水的黑色大伞,将她,以及她身前那个同样是充满了孤寂与悲伤的少年,都一同,笼罩在那片小小的、充满了温暖与守护的“净土”之下。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要与这片死亡与绝望的天地,一同,化为永恒。
良久之后,霍雨浩才缓缓地,从那足以将他淹没的、充满了无力与自责的复杂情绪之中,挣扎了出来。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将那堪比神明般俯瞰一切的精神探测,如同无形的、早已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的蛛网,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朝着这片早已是被死亡所彻底笼罩的废墟,覆盖而去。
他要看一看。
他要亲眼看一看,在这场足以将所有希望都彻底碾碎的末日天灾之中,是否,还存在着一丝微弱的、充满了奇迹的生机。
然而,他失望了。
方圆百里之内,除了他和王冬之外,再无任何一个,拥有着独立意志的、鲜活的生命气息。
无论是那些曾经充满了朝气与活力的普通民众,还是那些同样是充满了骄傲与自信的强大魂师。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场无法被抵挡、也无从被理解的天灾面前,被无情地,抹去了。
唯有在废墟的最深处,那个曾经是天斗皇城所在的位置,他还“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充满了不甘与怨毒的、属于“灵魂”的能量残响。
那或许,是某个被这场无妄之灾所波及的、强大的封号斗罗,在临死前,所留下的、最后的执念。
可那,又与他何干呢?
霍雨浩缓缓地,收回了那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胆寒的、冰冷的精神力。
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救不了任何人。
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自我怀疑,如同毒藤瞬间便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与刺痛。
这时,一只温暖的、却又充满了力量感的小手,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身旁伸出,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早已因为失血与寒冷而变得有些冰凉的、同样是充满了力量感的大手。
“雨浩,”王冬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之中,缓缓响起。那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清朗,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充满了心疼的温柔,“我们走吧。这个地方,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霍雨浩没有说话,只是反手,将那只温暖的小手,更加紧地,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至少,在他的身边,还有她。
这就足够了。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嗯。走吧”
他们的身后,是那座早已被死亡与绝望所彻底笼罩的、不祥的废墟。
他们的脚下,是那条被暴雨所彻底洗刷过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全新的道路。
“雨浩,”良久之后,还是王冬,率先打破了这片充满了离愁别绪的、令人窒息的沉寂,“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霍雨浩沉默了。
他就像一个迷失了方向的、充满了无力与愤怒的幽灵般,在这片早已面目全非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土地之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一个月后,当那份足以颠覆整个大陆魂师界格局的、充满了血腥与肮脏的“魂环牧场”计划的全部真相,通过虹彩书社那无孔不入的、遍布整个大陆的情报网络,公之于众之时,整个斗罗大陆,彻底地,炸开了锅!
天魂帝国,这个本就因为天斗城的覆灭,而早已是风雨飘摇、人心惶惶的古老国度,在这一刻,更是如同被投入了最后一根稻草的、不堪重负的骆驼般,轰然倒塌!
无数平民魂师们,在看到了那份充满了血与泪的、足以让他们感同身受的“真相”之后,他们心中那早已积压了太久的、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
他们不再敬畏皇权,也不再迷信天命!
他们纷纷揭竿而起,将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贵族老爷们,一一地,从那充满了奢华与浮夸的府邸之中,拖拽了出来,吊死在了自家门前的歪脖子树上!
但是,平民魂师毕竟血脉先天不足,无法与大贵族抗衡。他们要想取得局部优势,必须联合起来,一点一点地进行抗争。
有人当然就想到了“新武魂殿”,前去投奔,另一些人,干脆竖起了以前从未有过的旗帜。
整个天魂帝国,在短短半月之内,便陷入大乱!
而史莱克学院,这个本该是作为“正道魁首”,出面调停这场动乱的“守护者”,此刻,却同样是自顾不暇,焦头烂额。
那份同样是充满了颠覆性与不可思议的“真相”,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在场每一个史莱克人的脸上!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言少哲,竟然会是那场罪恶饕餮盛宴的幕后“理论支持者”!
整个学院,彻底地,乱作了一团。
那些本就对贵族子弟们的嚣张跋扈,心怀不满的平民学员们,在看到了那份足以让他们感同身受的“真相”之后,他们心中那早已积压了太久的、充满了愤怒与不甘的火焰,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点燃!
史莱克学院的派性斗争,也彻底演变成了流血、死人的内战。
……
……
史莱克学院内院。
凌落宸是在两天前,才刚刚从那充满了惊恐与愤怒的、如同噩梦般的骚乱之中,回过神来。
她曾亲眼见证,那些平日里温文尔雅、充满了“贵族”风度的内院核心弟子们,是如何在那份足以颠覆他们所有骄傲的“真相”面前,彻底地,撕下了他们那虚伪的面具,露出了他们最是丑陋,也最是真实的、如同野兽般的獠牙。
他们疯狂地,将他们那充满了偏见与恶意的拳头,挥向那些同样是为了梦想而在这座象牙塔之中艰难求生的、手无寸铁的平民学员。
他们甚至还一度,要将整个外院,都彻底地,变成“狩猎场”。
若非是魂导系的院长钱多多,以及他所带领的、同样是充满了正义与热血的魂导系学员们,及时地,出手相助,恐怕,如今的史莱克,早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了。
可即便如此,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属于“分裂”与“对立”的裂痕,却依旧,如同最是恶毒的诅咒般,在这座早已是千疮百孔的象牙塔之中,疯狂地,滋生、蔓延。
她知道,这个地方,已经不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充满了荣耀与希望的史莱克了。
她,该走了。
她将自己那简单的行囊,一一地,整理好。
然后,便如同一个即将要踏上全新未知旅途的、充满了决绝与骄傲的旅人般,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座在夜色之中,显得有几分孤寂与脆弱的、充满了压抑与束缚的城门方向,快步地走去。
她没有与任何人告别,也没有惊动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