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像刚出炉的铁板豆皮,滋啦啦地烤着纱帽街。拆迁围挡的铁板墙被晒得冒油,金属味混着灰尘在空气中翻滚。围挡后面,一栋三层老楼的屋顶已经被拆得露出木梁,像被掀掉盖子的蒸笼,白烟似的灰尘往上冒。
一辆崭新的黑色SUV吱呀一声横在“汉南许愿池”门口,车牌鄂A·D12345,在阳光下亮的晃眼。车门弹开,先伸出一只穿豆豆鞋的脚,接着是满身金饰的赵老板--纱帽街土著,绰号“赵半条街”,因为半条街的铺面曾经姓赵,现在半条街的门口都写着“拆”。
赵老板手里拎着一个鼓囊囊的LV公文包,包角磨得发白,看得出是旧时代的遗物。他把包往柜台上一甩,啪的一声,震得迟宇舟的刮片都跳了起来。“小迟,听说你这许愿灵?给我打二十注,守号,二十年不动摇的那种。”
迟宇舟正用吸管嘬着冰可乐,差点把吸管咬断。他抬眼,看到赵老板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边已经起毛,铅笔写的号码却还清晰--01 08 11 19 25 33+09。笔迹有点歪,像当年下岗职工在昏暗灯泡下写的最后一丝倔强。
迟宇舟心里咯噔一下:这串号码,跟老刘头的守号只差两个数字,传说中的“镜子守号”!他瞄一眼赵老板,金链子晃得人眼花,可眼神却像二十年前蹬三轮的穷小子,倔强又孤独。“赵总,您这是要包场?”“不,就买它。”赵老板指关节敲柜台,“两块钱一注,二十年变价,四十块,一分不少。”机器吱啦吱啦吐出二十张彩票,像命运在盖印章。赵老板接过票,啪地亲一口,像亲初恋,然后把票塞进胸口内袋,拍了拍:“瓦片可以碎,号码不能乱。”
围挡后传来轰隆一声,钩机铁臂高高扬起,对准赵老板家的老宅。尘土像蘑菇云炸开,人群四散。赵老板却纹丝不动,从口袋摸出一包黄鹤楼,抖出一根,叼在嘴里,没点,只是咬着过滤嘴,像在咬二十年前的苦日子。
迟宇舟递过去打火机,赵老板摆摆手:“留着吧,今天不抽,省一口给老房子送行。”钩机第二下砸在屋顶,瓦片哗啦啦下雨。赵老板抬头,灰尘落在他金链子上,像给黄金镀了一层旧时光。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被烟渍染黄的门牙:“小迟,记住,我赵半条街要是中了,就在原地盖一座‘中奖博物馆’,免费请你当馆长!”迟宇舟笑出牙龈:“那我提前准备保安服,免得被人抢。”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举着手机直播,标题起得夸张:“拆迁现场惊现土豪二十注守号,要是中了原地起飞!”弹幕刷屏:“赵老板牛X!”“守号二十年,真·时间的朋友!”赵老板像没听见,自顾自从公文包又掏出一沓旧照片。照片里,三层老楼还是新的,门口挂着“赵记杂货”木牌,一个穿衬衫的年轻人站在门口,笑得露出八颗牙。那是1998年的赵老板,下岗前最后一张全家福。他把照片递给迟宇舟:“看,那时候我头发还茂密。”迟宇舟笑:“现在也不秃,就是发际线比较热情。”
照片背面有一行铅笔字:1998。09。30,双色球第19980930期,01 08 11 19 25 33+09。迟宇舟倒吸一口凉气--正式今天买的号,只是当年没买,因为兜里只剩两块钱,要买米。
钩机第三下砸在承重墙,整栋楼发出木头断裂的呻吟。赵老板忽然转身,对着老楼大喊:“老子今天把命根子押在彩票上!你要是争气,就给我留个念想!”声音在灰尘里回荡,像一句荒诞的咒语。人群安静了三秒,然后爆发掌声,有人吹口哨,有人喊:“赵老板冲!”迟宇舟被这气氛感染,拿起扩音喇叭:“今晚开奖,二十注守号,见证奇迹!”回声在围挡间来回撞,像1998年的回声又活了过来。
傍晚,尘埃落定,老宅变成一堆瓦砾。赵老板站在废墟中央,西装上全是灰,金链子却亮的刺眼。他从怀里掏出那张二十注彩票,对着夕阳看了又看,像在看一张通往过去的传票。“小迟,”他声音低了八度,“我爷爷当年就是在这栋楼里卖杂货,一块一毛都算得清清楚楚。后来楼被我败光了,现在连楼都要拆。我就想用这组号,买回一点点原来的样子。”迟宇舟忽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递过去一瓶冰可乐。赵老板没喝,把可乐贴在额头,闭上眼睛,像在给自己降温,又像在给记忆保鲜。
夜幕落下,瓦砾堆旁拉起临时照明灯,灯泡昏黄,像当年的杂货铺。赵老板把二十张彩票整齐地码在一张小板凳上,旁边摆着三样东西:一包黄鹤楼、一张1998年的全家福、一瓶没开的冰可乐的。他搓了搓手,想要开奖,又像要拆礼物。迟宇舟站在旁边,听见他小声低喃:“爷爷,要是中了,我就给您盖个新铺子;要是没中……我就回来陪你一起搬砖。”
远处,拆迁队的卡车发动,轰鸣声盖过了夏夜蝉鸣。赵老板回头,对着卡车挥挥手,像跟过去告别,又像跟未来招手。迟宇舟把这一幕拍成照片,发到“汉南许愿池”群里,配文:“二十注守号,二十年的执念,今晚开奖,一起见证。”群里瞬间刷屏:“冲冲冲!”“赵老板稳住!”赵老板在废墟前站成一道剪影,金链子、灰西装、旧彩票,像一幅荒诞的现实主义油画。迟宇舟忽然明白,这组号码不是买大奖,是买一个机会--
让时间倒流一秒,让记忆重新亮灯。
瓦砾地里,不知谁放起一首老歌:
“如果再回到从前,所有一切重演……”
赵老板跟着哼,声音沙哑,却倔强的合拍。
夜色很深,彩票亭的灯光很远,但二十注守号在胸口很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信号弹,照亮了拆了一半的纱帽街,也照亮了1998年的那盏杂货铺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