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轻轻瞥了伊吉一眼,随即转过身,缓缓朝台前走去。
他站在圣坛中央,面朝那成千上万的观众,张开双臂,仿佛要将所有人拥入怀中。
阳光在神坛上方洒下,在他金白相间的主教袍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辉。
他的声音随即响起,如神谕般回荡在整个广场:“光明将引领我们走出蒙昧,洗净尘世之垢!”
“莱恩!莱恩!莱恩!”
呼声如潮水般从最外围涌来,一浪高过一浪。
这是一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开场。每次登坛演讲,莱恩都习惯以光明经文起始。
这不仅重申了他忠于光明女神的身份,也成功拉近了他与底层信众之间的距离。
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招了招手叫周遭人群安静下来,莱恩微笑着环视四周,语气温和:“诸位,距离上一次女神坛开启,已有多久了?有谁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上一次还是...”
当莱恩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伊吉微微一停,原本观察观众席的目光陡然收回,落到了后方正身处阴影,但却伸出个头在那张望的哈蒙身上。
哈蒙一对上他的视线,立即慌乱地摇头摆手,拼命否认,似乎是生怕与自己扯上什么关系一般。
“不是他吗。”伊吉低声自语,收回目光,再次投向莱恩与那片人海,心里原本还存着的部分紧张,在顷刻间被无可奈何所取代。
巨大的光明女神像双臂如拱桥般张开,仿佛在拥抱台下芸芸众生。
但她的“怀抱”却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
最外围,是密密麻麻的平民,挤在光明女神足下的阴影中。
他们仰望着圣坛,却只能看到那些更靠前者的背影,甚至连演讲者的脸庞都看不清,他们都无法分辨到底是谁在上头说话。
至于他们的信息,就来自于前头人,前头的人将演讲者的细致模样口口相传,但总会有人忘了一二,最后落到他们耳中的时候可能已经有所不同。
但是谁在意呢。
只要能听到就行了。
再往内,是其余教会的诸多信徒。
慈悲教会的席位上,绿袍神职人员们垂着眼帘,袍角绣着的橄榄枝在风里轻轻晃动;
黑夜教会的位置最是诡异,席位上空无一人,只孤零零立着块墨色木牌,牌面刻着只圆睁的独眼;
而战争教会的席位前,一排赤裸上身的神职人员并肩站着,古铜色的皮肤上爬满交错的刺青,有剑有盾,还有扭曲的战吼,他们肩背挺直如枪,沉默地盯着前方,呼吸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沉,活像一群蓄势待发的兽。
他们的位置勉强能够触及光明女神的裙摆,算是半入怀抱。
最前方的,则是一水儿的白袍鎏金,清一色的光明教会与贵族。
他们端坐在圣坛脚下,仿佛天然被神选中,享受着那最柔和、最温暖的阳光与恩典。
而在最中央、最显眼的贵宾席上,伊吉看到了海尔修。
依旧是那副沉重的银白重甲,十字巨刃如刺青一般贴合在他手背之上,仿佛神权的印记。
海尔修并没有注意到伊吉的目光,只是管自己默默听着莱恩的发言,时不时鼓鼓掌。
但看起来似乎很疲惫。
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不过也与自己无关。
伊吉转过头,直接掠过了莱恩。
如今他正装作老好人,温声点了个叫“约翰”的孩子站起来回答问题。
伊吉只觉得恶心透顶。
但此刻的他,不能发作,不能破坏流程,不能做任何一件“会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事情。
——至少现在不能。
忽然间,伊吉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起,重新扫视了一遍海尔修及他的周围。
一位是刀疤脸的凯顿.加拉。
另一位则是伊吉没见过的生面孔。
银灰色短发茬得整整齐齐,额前没有一丝碎发。
鼻梁高挺如刀削,唇线冷硬,整张脸找不出半分多余的肉,也看不到半点情绪,仿佛用寒冰雕成的面具。
他穿着深灰近黑的教袍,领口扣到最顶端,袖口也系得严丝合缝,连指尖都裹在露指皮手套里。
没见过的怪家伙...
原主的记忆里也没有,自己也没见过...
伊吉皱了皱眉,下了个定论。
估计是鲍德恩家的人?
毕竟以佩顿.鲍德恩的权势,在这种如此之大的公众场合,为自己的孩子安插一两个保镖也是无可厚非。
伊吉点了点头,而就在伊吉点头的间隙,海尔修似乎注意到了伊吉。
他稍显僵硬地转过了头,正好透过莱恩的身下看到伊吉。
视线只是短暂地交汇了一下,海尔修就迅速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重新将注意力锁定在了莱恩身上。
诚然二人目光交汇的时间很短,但伊吉还是捕捉到了。
那很微小很微小的一处细节。
“……是我的错觉吗?”
伊吉的心跳突然慢了一拍。
他从未见过海尔修那样的表情——
虽然克制的很好,但眼底还是有着浓浓的疲惫之色,只不过被那金铁的肃杀之气所掩盖了一大部分。
但是...
伊吉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如今的海尔修就像是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海底活火山。
他的情绪随时都会如滚烫炙热的岩浆一般自他的身体里倾泻而出,饶是周遭的海水也无法掩盖。
伊吉眼神剧烈一颤,手心已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细汗。
一种极度不安的感受迅速在他心中膨胀。
“不会的,不会的。”伊吉心头顿时慌了一慌,有些匆忙地在会场的每一处地方搜寻着那道纤细而有力的身体。
那个与这世界黑暗几乎格格不入的一道光。
“海尔修身旁没有,慈悲教会没有,祭祀群里没有,战争教会没有,平民处也没有...”
如今伊吉的肉体强度已然可以清晰地观察整个场地,可是他连连看了三遍,都快要记住每个人的位置了,可他还是没看到。
“莉莉...莉莉呢?!”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按住了自己的手环,刚要通讯,却又定在了原地。
如果莉莉只是被海尔修关禁闭无法出来,那自己现在给莉莉通讯就必然会导致之后莉莉的不利。
可如果莉莉不是被关禁闭呢?
许久未感受到恐惧的伊吉有些颤抖地吞了吞口水,那已经悬停在通讯按钮上的手,却迟迟无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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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猜我是谁?”
手里握着两束金丝雀玫瑰,本就十分烦躁的欧尼眼前忽的陷入了黑暗。
他几乎是一下就辨认出来了这人是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啪的一下一拳砸在身后伊德的脑袋上,骂道:“烦着呢!别来整我!”
“诶?”
似乎是这一下太过用力,原本想着给欧尼他们一个惊喜的伊德陡然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弗洛则是默默地把伊德放到了位置上,一边用手揉着伊德的脑袋一边看向欧尼,面色有些凝重。
“我找不到那个叫什么艾斯黛拉的小家伙。”欧尼看着一旁的弗洛,面色有些沉重,“我问过光明教会的人了,都说艾斯黛拉今天来工作了,但是没有人看到她离开...”
听到这话的弗洛眉头微微一挑,沉声道:“死了?”
“不知道,但大概率是死莱恩手上了我猜测。”
“那也不至于让你这么烦吧?”指着自己脑袋上肿起来的一个大包,伊德颇为无奈地看着面前的欧尼,“只是猜测,万一别人是在厕所呢?吃坏肚子了也有可能哇。
再说了,那个叫什么来着,切夫是吧?他和他的小女朋友你又不认识,找不到就找不到呗,你至于直接给我一拳吗?”
盯着面前的伊德看了很久,欧尼摘下了自己的手环,指着上面的数十条通话记录咬牙道:“因为我找不到莉莉了,怎么打都打不通电话。”
“莉莉?”弗洛和伊德对了对眼,似乎对这个人名有些个陌生。
似乎是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欧尼摆了摆手,烦闷道:“你们怎么来了?”
“因为放心不下。”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欧尼的身旁响起,把欧尼的手环接了过来,面色有些凝重。
“摩羯大人...”欧尼与卡洛就要起身行李,却被摩羯直接按了下来。
康纳的声音冷硬如钢铁,“莉莉.鲍德恩,21岁,光明教会见习祭祀,海尔修.鲍德恩的妹妹,佩顿.鲍德恩的亲女儿,与伊吉来往甚密,甚至有朝着恋人发展的趋势。”
没有理会一旁人的震惊,康纳继续数道:“按理来说,这么大的局面,鲍德恩家无论再怎么保护自己家的小女儿都一定会把她带来的,毕竟正好能让小女儿混个脸熟
但如今却只有海尔修和讨人厌的沃克一起来。”
“讨人厌的沃克?”众人好奇地看向康纳。
“曾经佩顿的副官,因为执行任务毫不留情,唯佩顿是从,所以被人称作讨人厌的沃克,和我交过手。他如今会出现在这...”
康纳伸出两根手指,在众人的面前晃了晃,“只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一旁的卡洛好奇道。
“一种是因为莉莉和伊吉关系太好,另一种是因为莉莉和伊吉关系太好。”
“这不是一样...”下意识说出这句话的伊德瞥见康纳翻起的白眼,赶忙改口:“完全不一样啊仔细一听。”
“回去自己禁闭三天。”康纳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拖延,就马上继续说下去:“一种是这个小姑娘重要的不能再重要,几乎就是佩顿的命,所以佩顿小心翼翼地看管着她,甚至怕她因为和伊吉关系太亲密而连累。
而另一种,就是因为她和伊吉关系太亲密,所以被佩顿拿来当威胁伊吉的筹码,他们深知伊吉的性子,所以要利用这些来威胁伊吉。”
“...”
康纳这一番话说出来,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很剧烈的反应。
坦白来说,这太正常不过。
毕竟哪怕是在莱斯利家族都或多或少存在这一种现象。
贵族们往往是多疑的,尤其是掌握了绝对权势与财富的贵族。
他们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每天光是吃个早餐都得和数十人一起吃,更别说动辄数百人数千人的会议了。
那么在这些人当中,无论是亲友还是外人,他们最信任的人只有一位。
他们自己。
没有任何人比自己值得自己信任。
自己的子女在他们看来终究是因为自己才得以出生,子女没有他们就没有生命,而他们没有子女却不会失去任何。
所以,贵族子女在他们眼里,从来都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件可以用来交易、布局、牺牲、乃至献祭的工具。
康纳盯着面前那微微发光的通讯面板,缓缓抬起手,点了点莉莉。
不多时,界面立马冷冰冰地弹出一行字:【无响应】
“很显然,佩顿想的比我们长远。”康纳指着台上有些慌乱的伊吉,“如果伊吉会因为自己的女儿而退缩了,那么有情人就终得眷属,佩顿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二人绑定在一起。”
“而如果伊吉没有,反而是迎难而上,那伊吉就一定会死在这台上,而他死前看到的也只会是心爱之人绝望的眼神。”
康纳的话语说完,众人的表情再度一寂。
谁都想要说话,但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欧尼这才嘶哑着开口:“就没办法了吗...”
瞥了一眼有些无神的欧尼,康纳接过了他手中的金丝雀玫瑰,冷冷道:“你有主意吗?”
“我不知道...”欧尼落寞地看着正在第一排的海尔修,又看着台上微微颤抖的伊吉,心里很不是滋味。
两人与他的关系都很要好。
伊吉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蛮喜欢这个家伙的,明明不是贵族,但却有着比谁都果敢的勇气。
而海尔修...
这个复杂的家伙,同样让欧尼佩服。
他天生带着贵族的冷硬骨血,又攥着旁人望尘莫及的天赋与权柄。
平日里对谁都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倨傲,从不会与人费唇舌争辩——毕竟对他而言,自己的家族就是最硬的道理。
哪怕当街拧断谁的脖子,也自有势力为他铺平后路。
可他偏生又守着一份古怪的底线,最多把人揍得断骨裂筋,却绝不肯随意夺人性命。
而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自己妹妹,除却在教育这一块十分严格,其余的时候莉莉,几乎都算是家里的主人。
莉莉说要坐比海尔修更气派的马车,他转头就支使工匠连夜赶工,连父亲最宝贝的那匹纯白神驹都敢偷偷牵来,套在妹妹的马车前;
嘴上总嫌莉莉练格斗术“不伦不类”,转头却攥着图纸找到欧尼,指尖在“护腕”的位置反复摩挲,低声嘱咐:“做精致些,别磨伤她的手……就说是你看她生日偷偷送的,别提我。”
就是这样一个把妹妹护得密不透风的人,如今却只能看着莉莉被推到棋盘中央,成了各方势力眼中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
欧尼不敢再去想...
“你现在心里想的那个人,我想是能够改变局面的。”康纳把手中的金丝雀玫瑰重新还给了欧尼,笑道:“你别忘了,他是佩顿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你去把玫瑰送给海尔修,提醒他。”康纳指了指海尔修。
“那...我们要怎么绕过讨人厌的沃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和他交过手。”康纳拍了拍手掌,微微挺起身子,毫不在意道:“忘了说了,讨人厌的沃克这个称号是我给他取得,毕竟当初我赢他只用了五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