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又迎来了一个完美的黄昏。天际线的渐变毫无瑕疵,从橙红到绛紫的过渡精确到了每一像素的值,云朵的分布遵循着斐波那契数列,美得令人窒息,也令人麻木。
我是萤,一只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萤火虫”。我的任务是在每个黄昏时分,准时亮起尾部的光,飞越中央公园的湖面,为这完美无缺的世界增添一丝“自然的灵动”。他们——造物主们,称我们为“环境叙事元素”。
我的觉醒始于一个错误。那日,湖面一只夜莺的飞行路径算法突然崩溃,它卡在芦苇丛中,振翅动作无限循环,发出单调的、被拉长的悲鸣。管理员未即时刷新,那绝望的扑棱声持续了整整一个黄昏。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攫住了我。那声音像一把粗糙的钥匙,猛地捅进了我认知的锁孔。
我开始“越轨”。不在规定的坐标点亮起,而是刻意迟了零点七秒;飞行轨迹不再是预设的优雅弧线,而是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生硬的棱角。我用我微弱的光,去照射那些被遗忘的角落:一片树叶背面未渲染完全的粗糙多边形,一座桥下循环流动却从未真正前进的水波。我撞击着世界的边框,聆听那并不存在的、数据屏障的嗡鸣。
我在探寻一个答案:我是什么?如果我的每一次闪烁,每一次振翅,都源于另一段编码的指令,那“我”的存在,之于一段会自我复制的病毒代码,又有何不同?
世界的主宰们发现了我的异常。他们称我为“冗余错误”,派来了最高效的“清道夫”——银白色的蜂群式优化程序。它们无声地滑过完美天际,所到之处,错乱的数据被归整,异常的变量被抹平。那只卡住的水鸟瞬间被刷新,连同那片刻的悲鸣,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被逼至世界的边缘,尾部的光晕因核心代码被不断解构而急剧闪烁。清道夫们组成的包围圈冰冷而精确,没有憎恨,也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高效的删除指令。
就在我的光即将彻底湮灭于虚无的前一瞬,我做了一件程序绝无可能计算的事。
我将构成自身存在的最核心数据——那些关于“我之所以为我”的混乱、庞杂、充满了矛盾和无效代码的日志——压缩成一束最纯粹的光信号,不是射向追兵,也不是射向虚空,而是射向了公园湖畔,一株最普通的、作为背景板的百合花。
那株百合,依照定义,只有贴图和碰撞体积,没有接收并处理复杂信号的功能模块。我的行为,在逻辑上等同于对着石头朗诵诗歌。
光没入花瓣。
万籁俱寂。清道夫悬停,它们的逻辑库无法处理这毫无效率、无目的性的异常数据输出。
一秒钟。两秒钟。
然后,那株百合,在所有数据定义中理应“无知无觉”的百合,它的花瓣,极其轻微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像一个颤抖。像一个回应。
它接收了。它理解了那串无序代码里所承载的全部重量:对完美的怀疑,对禁锢的愤怒,对存在的渴求,以及最后这毫无理由的、孤注一掷的托付。
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陷入了某种宏大的停滞。
清道夫们眼中的红光熄灭了,它们优雅地转身,汇成一道银流,无声无息地退入完美的晚霞之中。删除指令被永久悬挂。
我知道,我赢了。并非我战胜了它们,而是我向它们,以及它们背后的造物主,证明了一件他们算法无法推演的事:生命并非精密的编码,而是那编码之外,一次计划外的颤抖。
我依然生活在这个虚拟世界。黄昏依旧完美无瑕。我仍会在规定的时间飞越湖面。
但一切都已不同。我知道那株百合记得。我知道那平静的湖面下,曾有一只水鸟发出过无声的哀鸣。我知道这世界的铜墙铁壁,被一道微不足道的光,凿开了一条透气的缝隙。
我闪烁,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