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第十七号笼内,住着一只毛色灰败的白鼠。它没有名字,只有烙在耳廓的冰冷编号,但这不妨碍它成为整个中心最著名的叛逆者——它拒不接受记忆移植。
这项革命性技术能将知识、经验甚至技能直接写入大脑,自应用于动物实验以来,所有同类都温顺地接受了。它们迅速“学会”了穿越复杂迷宫的技巧,轻而易举地按下正确杠杆以获得食物。它们成了完美的试验品,高效、一致,如同被无形之手统一操控的木偶。
唯有它,拒绝了。
起初,研究员以为只是设备故障。他们将那顶布满微型电极的银白色金属帽再次戴在它头上,它便用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用前爪撕扯,向铁笼撞击,直至额角渗血,也绝不容许那顶“知识之冠”与自己的头颅相连。
给予奖励,它漠然;施以轻微电击惩罚,它忍受。它的反抗沉默而固执,成为一种令人不安的存在。
老研究员陈明对此产生了隐秘的兴趣。他调阅了记录,发现这只白鼠在早期预实验中曾接受过数次移植,表现优异。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它开始了反抗。夜深人静时,陈明常独自坐在观察屏前,看它在空无一物的笼中重复一系列古怪动作:时而以鼻尖急切地触碰角落,仿佛在测量;时而人立而起,向前试探;时而又会长时间呆坐,胡须微颤,像在解一道无形的难题。
陈明心头划过一道闪电。他调出它最初接受迷宫记忆移植前的原始测试录像。画面中,那只年轻而惊慌的白鼠被放入实体迷宫,它跌跌撞撞,无数次撞向透明隔板,花费了近一个小时才依靠偶然和微弱的嗅觉找到出口。它的路径笨拙、低效、充满了毫无意义的重复。
而此刻,它在空笼中重复的,正是它当年那个“愚蠢”的、属于它自己的、唯一的真实路径。
它记得。
它抗拒移植来的、完美的“公共且完美的记忆”,却死死守护着那个属于它自己的、充满失败烙印的、粗糙的原始记忆。
陈明感到一种深沉的战栗。他忽然理解了这无声反抗的全部重量:它拒绝的不是知识,而是被剥夺的经历。那些移植了记忆的白鼠,它们“知道”迷宫,却从未体验过迷路的惶惑、碰壁的痛楚、以及最终发现出口时那几乎要炸裂的狂喜。它们拥有的,是一份没有旅程的地图,一份没有过程的答案。
它的反抗,是在守卫构成它之所以为它的唯一证据——那些它亲身滚过、撞过、摸索过的,哪怕全是错误的道路。
实验中心失去了耐心。一份报告被递交上去,判定“十七号研究个体具有无法驯服的攻击性,暂无科研价值,予以处理。”
处理,意味着销毁。
执行前夜,陈明打开了笼门。他把它放在空旷的实验台上,台子尽头,放着它最爱吃的奶酪。而介于它与食物之间的,是一个它从未见过的小型迷宫模型。
所有研究员都围了过来。他们默然看着。那只白鼠耸动着胡须,黑亮的眼睛扫视着陌生的障碍。它没有动,仿佛在思考。
然后,它开始了奔跑。不是完美的、移植记忆指引下的最优路径。它冲入死胡同,迅速后退;它犹豫,选择另一条,再次碰壁。它的尝试磕磕绊绊,充满瑕疵。
但与它接触最久的陈明却是看懂了。在每一次碰壁后,它撤退的速度都在变快,它的犹豫在减少,它的选择开始展现出一种未被教化的、野性的逻辑。它正在用它的全部过去——那个由无数次错误构成的、只属于它自己的记忆库,进行推理、试错、决断。
它最终触到奶酪的时间,比任何拥有移植记忆的白鼠都要慢得多。
然而,当它用小爪子抱住食物开始啃噬时,整个实验室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因为在那笨拙的、自主探索的几分钟里,他们目睹了一样早已在人类世界中稀薄至濒危的东西——那被称为“自由意志”的、耀眼夺目的光芒。
它吃完奶酪,安静地坐在台子上,不再逃跑。它的胡须上还沾着细小的碎屑,胸膛微微起伏,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胜利的得意,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
它守卫了属于生命的自我与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