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浸透了他的鬓发,心火燃烬了青丝,徒留满头荒芜。十八载岁月如刀,将惊涛削成死水,将刮骨剔心的剧痛熬成一捧无声无息、沉甸甸的虚空,日夜附着于骨髓深处。裴青川挥退了所有随从,只身踏入那座临江矗立、久已无人踏足的危楼顶层。楼高风烈,裹挟着江水的腥冷气息,刀锋般削刮着他的脸颊与裸露的手背,留下刺骨的寒意。
残破檐角上悬着几枚青铜风铃,在寒风里挣扎呻吟,发出喑哑断续的呜咽:“叮……当……叮……”这声音穿过凛冽的风,落入他被浊酒浸透的耳中,竟诡异地扭曲、拉伸,最终挣脱了当下,一头栽回十七岁那年寒山寺的檐下——那铃声清越悠扬,如同少年不识愁滋味的笑意,每一次清脆的撞击,都重重敲打在他这具早已枯朽的心腔之上,发出空洞的哀鸣。
他倚靠在朱漆剥落、冰冷刺骨的栏杆上,手中半空的酒壶在风里微微摇晃。目光先是茫然投向脚下奔流不息、吞噬过无数往事的黑色沉江,浑浊江水翻腾着、呜咽着,仿佛幽魂在深渊中翻涌。片刻后,那目光又缓缓抬起,越过深渊,投向对岸那片沉寂的城池轮廓。
刹那间,恍若有一只无形巨手骤然拨乱了时空的经纬。
就在他醉眼朦胧的注视下,对岸城池之中,数不清的灯火次第点亮,起初星星点点,随即迅速蔓延、汇聚,终成一片流淌在人间的璀璨星河。然而在裴青川被酒意浸泡扭曲的视线里,那万千灯盏的形状竟诡异地波动、变形!寻常的宫灯、摇曳的渔火、彩绘斑斓的走马灯……所有属于世俗的形貌都在他眼中层层剥落、消解,最终凝固成一片铺天盖地、只存在于他生命最深裂痕处的光影——是她当年亲手扎制的凤凰灯!每一盏灯都闪耀着那个幻影,千万盏灯火汇成一片灼目的凤凰之海!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灼热的洪流猛烈撞开。细篾为骨,素绢作翼,她用指尖蘸取金粉,细细勾勒出凤凰每一片飞扬的翎羽,烛火在薄绢内跃动,柔光流转,仿佛下一刻那神鸟便要引颈清啸,挣脱束缚振翅而去。也是在上元夜,寒山寺幽僻的后院,月光如水,墙外隐约传来鼎沸人声与丝竹喧嚣,她却执着地将那盏刚完成的凤凰灯举到他眼前,眉眼弯弯,笑意清澈如泉:“青川,瞧瞧,好看么?”灯笼温暖摇曳的光晕映着她颊边羞涩的红霞,在他眼中,胜过这世间所有喧嚣绽放的烟火。他记得自己是如何笨拙地、语无伦次地竭力称赞,慌乱中指尖无意触碰到了她微凉的指节……那一瞬间细微的凉意,此刻竟穿越十八年寒暑风雪,化作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呵……”一声短促沙哑的干笑,裹着浓烈的酒气,突兀地从裴青川喉咙深处挤出,旋即被呼啸的江风撕得粉碎。他猛地抬手,狠狠灌下一大口浊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直冲肺腑,只想浇灭胸腔里那骤然复燃、名为“怀念”的毒火。然而,那满城幻化的凤凰光影非但没有熄灭,反而愈发清晰灼目,如同无数把淬了蜜糖的回忆之刃,温柔而残忍地切割着他早已碎裂千次的灵魂。
楼阁深处厚重的阴影里,一个新调来不久、尚不知尚书大人过往根底的小吏,奉命远远候在一旁,以备驱使。他瑟缩着脖子,徒劳地试图抵御侵入骨髓的寒意,目光却被栏杆边那道萧索如孤峰的白发身影牢牢攫住,无法移开分毫。
只见尚书大人身形摇晃,踉跄了一下,一只手哆嗦着探入怀中摸索。那动作迟缓到近乎凝滞,指尖每一次探寻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仿佛怀中藏着的是尘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珍宝。许久,他终于费力地掏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支玉簪。质地无疑是顶好的羊脂白玉,温润的底子仍在,却已从中生生断作两截。断口处狰狞参差,犹如野兽噬咬的伤口,仅靠几缕黯淡褪色、几近朽断的金丝勉强缠绕捆扎着,才维持着这触目惊心的“完整”。簪头原本精雕细琢的花纹,早被不知多少年、多少次无望的摩挲磨得模糊不清,仿佛连记忆的纹路都在那持续不断的指温中消融殆尽。冰冷的断裂玉石边缘,在楼阁黯淡的光线下,泛着微弱而尖锐的微光。
裴青川死死攥紧那支碎裂的玉簪,嶙峋如枯枝的手指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一遍又一遍,抚过那冰冷刺骨的断裂处。指腹被尖锐的玉石断茬划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悄然染上苍白的玉石,他却浑然不觉那皮肉的痛楚。怀中这冰冷的死物,仿佛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温度。突然,他猛地扬起头颅,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盯住浩渺夜空与对岸那满城灼烧着他灵魂的虚幻凤凰灯海,爆发出了一阵摧心裂肺的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那笑声如同垂死巨兽濒亡的哀嚎,破碎、嘶哑到了极致,裹挟着滔天巨浪般无可言喻的悲怆与绝望,在空旷的危楼间猛烈冲撞、回荡,又被冰冷无情的江风肆意撕扯、揉碎,最终抛入无尽的黑暗虚空。笑着笑着,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中断裂的枯竹,骤然打断那凄厉的嘶鸣,呛得他猛地弯下腰去,几乎窒息。满头霜雪般的白发凌乱地垂下,掩盖住他此刻必定是极度扭曲痛苦的面容。浑浊的泪水,或许就在笑声最癫狂的那一刻,早已混着冰冷的酒液,无声地滚落,迅速洇湿了胸前的官袍,随即被寒风带走,只留下两片深色的冰冷痕迹。唯有那支断簪,依旧被他以几乎要捏碎的力道,死死捂在心口的位置,仿佛要压住那颗随时可能破腔而出的疼痛的心脏。
小吏看得心惊肉跳,双腿发软,下意识地想冲上前去搀扶,双脚却如同被冰冷的铁钉牢牢钉在了腐朽的木板上,沉重得挪不动分毫,只剩下喉头涌起的阵阵惊恐的寒意。
就在此时——
“咻——咻咻咻——”
无数道细微却尖锐的破空声,自城中四面八方的角落骤然响起!紧接着,一盏、十盏、百盏、千盏……万千盏承载着芸芸众生新一年卑微祈愿的祈福天灯,如同被某种神秘力量温柔唤醒的星辰,挣脱了大地沉重的束缚,挣脱了俗世烟火,带着橘红色的暖光,沉默而执着地冉冉升向墨蓝色天鹅绒般的深邃夜空。
那点点温暖的橘红光芒,起初散乱如夏夜的流萤,渐渐彼此靠近、汇聚,越升越高,在寂静漆黑的夜幕长卷上缓缓流动、铺展,竟形成了一条条光芒的溪流。肆虐的江风也仿佛在这无数心愿升腾的庄严一刻,悚然收敛了狂暴的性子,变得异常驯顺轻柔,小心地托举着那些微弱的光点,生怕惊扰了这无声的宏大仪式。
小吏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滚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目睹的奇迹正在苍穹上演。
那成千上万盏飘升至夜空最高处的天灯,当它们的光芒彼此交融、界限彻底消融、灯火的明暗过渡臻于一种浑然的境界时,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以星辰为笔,以虚空为布,进行了最精妙的排列组合。万千灯火的光晕自然晕染、衔接……顷刻间,一幅巨大无比、辉煌夺目却又带着惊心动魄残缺之美的图样,清晰地镶嵌在浩瀚的天幕之上!
是半幅……巨大的并蒂莲!
莲茎相依相缠,劲韧有力。花苞并立,一朵灼灼盛放,花瓣层层舒展,在无数灯火映射下如同熔化的赤金在流淌,散发着生命最炽热的华彩;而与之紧紧相连的另一朵,却只有一半模糊而痛苦的轮廓。那一半的花瓣扭曲着、蜷缩着,呈现出一种被看不见的巨力狠狠撕裂、骤然吞噬后永远凝固于“未完”状态的破碎姿态。缺失的那半边,在璀璨星河背景的映衬下,如同一个巨大、漆黑且沉默的深渊伤口,悬挂在九天之上,无声地散发着万年冰川般的遗憾与彻骨的悲凉。
这恢弘壮阔却又残缺至极、由无数陌生人心愿拼凑成的并蒂莲图景,如同一个跨越了十八载漫长血泪光阴的、冰冷到骨髓的回响,高高悬于九天之上,冷酷无言地映照着危楼顶端那个怀抱冰冷碎簪、白发狂舞、形销骨立的身影!所有的光,仿佛都只为照亮这无边废墟。
裴青川那撕裂夜空的癫狂大笑,如同被无形的刀刃骤然切断。
他不再弯腰咳嗽,猛地挺直了脊背,任凭狂暴的江风将他空荡荡的宽大官袍鼓荡得猎猎作响,如同一面宣告彻底败亡的旗帜。他仰着头颅,白发在风中如燃烧殆尽的灰烬般狂乱飞舞,脸上纵横未干的泪痕在灯焰天光下泛着冰冷的湿痕。浑浊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间的癫狂、痛苦、乃至微弱的活气,都在那幅残缺莲纹刺入眼帘的瞬间,被彻底、干净地抽空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万古寒冰般的虚无死寂。那死寂比狂风更冷,比暗夜更深重,仿佛灵魂已在刹那间寂灭,唯剩一具躯壳被冻结在原地。
身后,万千天灯汇成的光河仍在无声升腾,不断融入那片辉煌壮丽的残缺图景,为天河增添着短暂的光华。身前,是亘古奔流、漠然吞噬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沉黑江水,在星月光辉下泛着幽冷的光,无声地奔腾、呜咽。
檐角那几枚残破的青铜风铃,依旧在呼啸的寒风中执拗地、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咽:“叮……当……”
像十七岁那寒山寺檐下少年不识愁的清越回响,更像一声声绝望空洞的叩问,持续不断地敲打在虚空无情的壁垒上,永无止境。
小吏死死地屏住了呼吸,一股无法抗拒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猝然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再不敢多看危楼边缘那道凝固如墓碑的身影一眼,如同躲避某种不详的诅咒,仓皇地、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更深、更浓稠的阴影之中,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之后,小吏每每与人谈起,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战栗:“裴尚书…就在那危楼上,死死抱着半截碎了的玉簪,对着满城鬼火似的凤凰灯影,还有天上那副……那副鬼怪才画得出来的半拉子莲花灯图,放声大笑啊!那笑声…比荒野里的夜枭哭丧还瘆人百倍,像是要把五脏六腑连着血沫子都一股脑呕出来才肯罢休!”人们只当他是被吓破了胆的呓语。而在那夜之后,曾以酒浇愁、借酒忘痛的裴尚书,却是真的滴酒不沾了。只是那双眼里,再无异样涟漪,深沉如千年枯井,连一丝疲倦也无从泛起。唯有那座高耸的危楼,成了尚书府真正无人敢涉足的禁地,萧索沉寂,连寻巢的飞鸟掠过时亦会陡然加快振翅的节奏,不敢停留片刻。
风过处,危楼檐角几缕残留的、褪色的祈福彩绸,发出最后的碎裂声,彻底飘零落入滚滚江水,再无痕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