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漏声早已被夜色吞没,只剩下风的呜咽在诏狱高耸、厚重的石墙缝隙间穿梭,卷起地上枯败的落叶,打着绝望的旋儿。浓稠如墨的夜幕,仿佛一张浸透了寒意的巨网,沉沉地笼罩着人间。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一道幽冷的裂痕骤然划破天际——彗星拖着诡谲而硕大的银白色长尾,无声地撕开了黑暗的幕布。那并非吉兆的流光,更像是苍穹垂落的冰冷泪痕,倾泻而下的星芒带着不祥的霜色,为诏狱森严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惨白的光晕,连墙头冰冷的雉堞都显得格外狰狞。
三更的梆子声刚在远处魂不守舍地敲响,余音未散,一种极其突兀、令人牙酸的刮擦声便从高耸的墙头尖利地刺了下来!那声音短促、刺耳,像是金错刀的锋刃刮过千年青铜的表面,带着一种蓄谋已久、令人头皮发麻的挑衅意味,更像是一个冰冷而精准的信号,穿透层层壁垒,直抵死寂的深渊。
诏狱最深处的死囚牢房,是连月光都吝啬光顾的绝域。空气潮湿阴冷得能攥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粘稠液体。浓重的霉味、刺鼻的铁锈腥气,还有那若有似无、却始终萦绕不散的血腥味,交织成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淤塞在肺腑,侵蚀着每一寸骨头缝里的暖意。裴青川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粗糙石壁,眼睑低垂,面色灰败如槁木,周身散发着一种近乎沉寂的死气。他仿佛已将自己放逐到意识的最边缘,任凭黑暗吞噬。然而,那声如毒蛇吐信般的刮擦响起的瞬间,他枯槁的身躯猛地一震!布满血丝、深陷眼窝的眼底,骤然掠过一道锐利如鹰隼、又似濒死孤狼般的光,瞬间撕裂了伪装的平静。
牢房高处,那扇仅供一线微光窥探的铁窗——与其说是窗,不如说是墙上的一个狭长伤口——栅栏外,浓墨般的夜色与诡异星芒交织的背景下,一个纤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悬停着。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一只包裹在玄色紧身衣袖中的手,快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精准而无声地穿过狭窄冰冷的窗隙。
“嗒!”
一样东西被抛了进来,落在潮湿发霉的稻草堆上,沉闷得如同叩击在心脏上的重锤。
裴青川几乎是凭借本能,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猛兽般扑了过去。他抓起那东西——一个半截的竹筒,触手冰凉滑腻,边缘粗糙,布满了湿冷的墨绿色霉斑,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败泥土和朽木的死亡气息。这气味让他心头猛地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竹筒两端被一种特殊的、颜色暗红的蜡封得严丝合缝,透着股顽固的邪气。他毫不犹豫地用牙齿狠狠撕咬开一端,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霉味瞬间冲了出来,但这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更为熟悉、也更令人作呕的味道……铁锈般的腥甜!
他猛地屏住呼吸,压下翻涌的胃液,将竹筒口朝下,用力一倒!
一卷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绢帛滚落出来,在肮脏的稻草上微微摊开。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精密如蛛网般的墨色线条——正是那份关系到下游千里沃野、无数黎民性命安危的治水布防图!然而,这承载着生机的图卷中心,却被一大片早已干涸、呈现出诡异暗褐色的血迹所覆盖!那血迹洇染扩散的轮廓,竟如同一只刚刚破蛹、在冰冷的黑暗中无声地展开双翼、徒劳挣扎的蝴蝶!这只狰狞的“血蝶”,它的翅膀恰好覆盖了图纸上好几处最为关键、关乎堤坝生死存亡的标记和水闸枢纽的位置所在,触目惊心,仿佛一个恶毒的诅咒烙印其上。
裴青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这血……是谁的血?是忠义之士以命护图的凭证?还是阴谋者残忍屠戮的印记?这图……又是如何从铜墙铁壁般的防卫中,带着如此惨烈的烙印,辗转流落到这暗无天日的死牢?无数疑问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混合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他强压下几乎冲破喉咙的呐喊,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钉,死死锁在那片毁灭性的血蝶之上,试图穿透那暗褐色的遮蔽,辨认出被抹去的关键信息。指尖无意识地在竹筒冰凉粗糙的内壁上来回摸索,指甲划过竹纤维的纹理……忽然,一处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凹凸不平感,刺醒了他麻木的神经!
一个夹层暗格!隐藏得如此精巧,若非指腹的极度敏锐和近乎绝望的探寻,根本无法发现。
一线生机,或者说,一个更深的陷阱?裴青川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摸索向腰间——那里曾经悬挂着象征帝王恩宠、代表着昔日荣光的蟠龙玉佩。如今,冰冷的玉石轮廓是他仅存的、坚硬的倚仗。他猛地将其扯下,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狠狠砸向身旁坚硬的石壁!
“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牢房中炸响,惊心动魄。他迅速俯身,在散落的玉石碎片中,捡起一片边缘最为锋利的茬口。屏住呼吸,将全身的精气神都灌注于指尖,用那小小的玉石碎片作为撬刀,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刺入竹筒内壁那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咔哒……”
一声轻如蚊蚋、却又清晰无比的机括弹开声响起。
暗格应声而开。没有预想中的密信、钥匙或是小巧机关。只有一卷细小的、柔软的织物,从里面悄无声息地滚了出来,落在他沾满尘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掌心。
那是一幅未绣完的嫁衣残片。
艳烈如血的正红绸缎底子,在牢狱微弱的光线下,依旧灼目得刺眼。上面用金线和银线,勾勒出半朵栩栩如生、含苞待放的并蒂莲花。针脚细密到了极致,金色的丝线勾勒花瓣边缘,银线填充脉络,每一针每一线都仿佛凝聚着绣娘指尖的温度和心底倾注的无限柔情与对未来的期冀。那花蕊初现,娇嫩欲滴,仿佛下一刻就要绽放出无边的幸福。然而,就在那凝聚了所有美好愿景的花心处,并非象征圆满多子的莲子,而是冰冷地、突兀地、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镶嵌着一小块锈迹斑斑的金属残片!
那尖锐、扭曲的断口,那生生刺穿柔软绸缎的棱角,那残片上残留的独特云雷纹路……裴青川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
严丝合缝!与他三年前在淮水渡口,那个浑身是伤、挣扎着爬上岸的老艄公颤抖着塞给他的半块水匪令牌,严丝合缝!冰冷的金属紧贴着绣线上残留的、那份仿佛跨越时空传来的、属于少女指尖的温存余韵……构成了一种极致残酷、撕裂灵魂的对比!他曾亲手描绘的、关于执子之手岁月静好的憧憬图卷,竟被如此惨烈地撕碎,浸泡在深不见底的血腥与阴谋之中!
沈家的徽记!又是沈家的徽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地烙印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过往之上!
“轰——!!!”
遥远的天际,仿佛传来一声沉闷得撼动地脉的巨响,穿透诏狱数丈厚的冰冷石墙,隐隐震荡着污浊的空气,也震荡着裴青川麻木的神经。是绝望的回响?是死亡的丧钟?还是……卯时三刻将至,刑部大牢外,断头台上那柄饮血无数的铡刀,已然在晦暗的晨光中,被缓缓抬起,寒芒毕露?
卯时三刻,刑台。
天光未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要碾碎这人间最后一丝生气。凛冽的朔风如同冰冷的鞭子,卷着沙尘,抽打在刑场四周低垂的、写着“肃静”“回避”的惨白幡旗上,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空旷的场地中央,木桩粗糙冰冷。裴青川被卸去了沉重的枷锁,双手被粗糙的麻绳紧紧反缚于木桩之后。他穿着早已褪色泛白、布满污渍的囚服,身形枯槁,面容灰败,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经锐利如星的眼眸,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水般的平静。仿佛灵魂早已从这具饱受摧残的躯壳中抽离,飘向更遥远的虚无。
监刑官身着暗色官袍,面容刻板如石雕,冰冷的眼神扫过他,如同在看一件死物。他微微抬手,示意时辰已到,死亡的程序即将启动。
裴青川竟微微颔首。他没有去看刽子手手中那柄刃口宽阔、泛着青幽幽寒光的鬼头大刀——那把象征权力终结的凶器。反而,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抬起了被绳索勒出深痕、血迹斑斑的双手——他的掌心里,不知何时竟紧紧握着一柄不过三寸长的乌木鞘短刃!刀身窄薄如柳叶,刃口在昏暗浑浊的天光下,流泻出一线刺目、纯粹、不祥的寒芒,仿佛凝结了世间所有的冰冷决绝。
这不合规矩的出现,瞬间攫取了刑场上所有人的目光!监刑官眉头猛地一拧,眼中闪过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张口欲斥:“大胆囚徒……”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裴青川的手指却以一种近乎诡异的轻柔,缓缓拂过那柄短刃朴素的乌木刀柄。柄身之上,缠绕着一圈细细的、早已褪尽了所有鲜亮色彩的梅花络子。那络子编得歪歪扭扭,丝线毛糙磨损,显然是许多年前某个笨拙的初学者第一次尝试的心意。红梅的颜色早已在岁月的侵蚀和汗血的浸渍下泛白陈旧,像凝结了经年不化的寒霜,却以一种惊人的固执,死死缠绕着这柄即将饮血的凶器。
他低下头,鼻尖贴近那泛白的丝线,仿佛还能闻到记忆深处那一缕若有若无、带着冰雪凛冽气息的寒梅冷香。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编织纹路,触感穿越时空,带回了寒山寺后山那片寂静的梅林。梅雪纷飞中,少女仰起脸,将刚编好的络子递给他,指尖的温度微凉,眼底的羞涩与闪亮的期冀,如同春日暖阳下初绽的梅蕊……那一刻的纯粹与温暖,与此刻刑场的肃杀冰冷,构成了毁灭性的对比。
冰冷的刀刃,带着彻骨的杀意,缓缓贴上颈侧脆弱皮肤下激烈跳动的血脉。那搏动,是生命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一刹那!
“轰隆隆——!!!”
一声撼天动地、如同太古巨兽倾覆苍穹般的恐怖巨响,猛然从遥远的东南方向炸裂开来!那声音狂暴绝伦,带着撕裂大地、倾覆山河的威势,遥远却又清晰得如在耳畔炸响!脚下厚重的刑台地面竟猛烈地震颤起来,如同巨浪中的舢板!尘埃簌簌落下,连监刑官都骇然失色,踉跄了一步!仿佛天柱倾塌,地脉崩裂,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动摇!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淮河最险要之处,“鬼见愁”。
连续数日的暴雨终于停歇,但河水并未驯服,反而蓄积了更为狂暴的力量,浊浪排空,轰鸣如雷,如同无数黄龙在狭窄的河道中咆哮冲撞。两岸,无数征调来的匠人、民夫和兵丁,正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泥泞中争分夺秒地进行着最后也是最紧要的堤坝加固。焦虑、恐惧和对未知洪峰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黎明的曙光尚未撕开厚重的云层,天地间一片压抑的铅灰色。
突然!毫无任何征兆!
一连串惊天动地、足以震碎耳膜的恐怖爆炸声,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怒吼,猛然撕裂了黎明前死寂的空气!炽烈的火光如同地狱之花,在几处最关键的堤坝节点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黑暗!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和浑浊的江水,如同火山喷发般狂暴地喷薄向半空!大地在脚下疯狂地痉挛、撕裂!刚刚勉强加固的堤坝,如同纸糊般脆弱,在狂暴的冲击下轰然碎裂、崩塌!
栖息在附近广袤芦苇荡中的数千只白鹭,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灭顶之灾惊得魂飞魄散!凄厉尖锐、充满无尽恐惧的鸣叫声瞬间响彻云霄!无数雪白的羽翼如同被暴风席卷的雪片,骤然腾空而起,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它们在弥漫的硝烟、激溅的浑浊水雾、崩塌的泥石碎片形成的混乱炼狱中,疯狂地盘旋、冲撞、哀鸣,如同一场盛大而绝望的白色葬礼!
就在这片混乱到极致、毁灭到极致的天灾人祸中心,距离爆炸点最近的一处汹涌激流之上,几块用于临时搭建栈道的巨大竹筏被那股毁灭性的冲击波高高抛向半空,随即又如同枯叶般被狠狠砸落进狂暴的浊浪之中。在浪尖与水沫短暂分开的缝隙间,有侥幸未被第一时间吞噬、眼力极尖的幸存者,似乎在硝烟与混乱交织的缝隙里,瞥见了一道身影。
一个身穿玄色宫装、身姿窈窕纤细的身影。
她稳稳地(或者说,是诡异而平静地)立于即将被巨浪拍碎的竹筏残骸之上,面对着前方咆哮而来、足以吞噬山峦的滔天巨浪。那姿态,绝非逃亡,竟像是在迎接,在拥抱这毁灭的终结!下一瞬,一个房屋般高大的浪头带着万钧之力轰然拍下!竹筏如同脆弱的枯枝般轰然解体,瞬间消失在浑浊的狂流之中。水沫冲天如烟,白鹭惊羽如雪,硝烟弥漫如雾。在那片因爆炸和巨浪碰撞而短暂形成的、几近停滞的混沌空间里,那道玄色的身影,仿佛并未被那足以碾碎一切的巨浪吞噬,而是倏然化作一缕极淡、极凉、几乎透明的青色烟缕,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奔腾咆哮的竹筏碎片、浑浊磅礴的激流与漫天弥漫的水雾硝烟之中,再无半点踪迹可寻。如同幽灵归于虚无,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如同深渊寒冰般的谜题。
刑台之上。
裴青川握着短刃的手臂,因为这遥远却震撼魂魄的恐怖巨响而凝滞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他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惊雷炸裂,瞬间穿透了刑场弥漫的尘埃、冰冷的木桩与遥远的距离,直直地望向了那爆炸声传来的东南天际!颈侧,冰冷的刀刃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深入骨髓;而掌中,那圈早已褪色的梅花络子,却仿佛残留着一线旧梦的余温,微弱,却顽固地抵抗着死亡的冰冷。
就在监刑官被那巨响骇得惊疑不定、刽子手举着沉重的鬼头大刀因震惊而举棋未定的,那电光火石般的刹那!裴青川眼中最后一丝微光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粉碎虚空般的死寂与决绝!他沾满污垢和血迹的双手,握着那柄缠绕着褪色梅花络子、象征着他破碎过往与终结的乌木短刃,双臂猛地用尽全力向后一带,再狠狠向内一收!
“噗嗤……”
一声锐器深深割裂血肉与筋络的闷响,被淹没在远方爆炸那如同滚雷般的余波轰鸣,以及刑场四周被惊动、扑棱棱飞起的几只寒鸦尖利的呱噪之中。
一股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气息的液体,如同小小的喷泉,猛地溅落在乌木刀柄之上,迅速浸润了那圈早已褪色泛白的梅花络子。那鲜红刺目的色泽,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分外妖异,然而,它又极其迅速地黯淡下去,与被热血浸透的陈年红线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哪一抹是此刻喷涌的热血,哪一缕是那遥远记忆中,未曾真正凋零的旧日残红……冰冷的沉香气息,若有似无地从染血的络子上逸散开来,与刑场的血腥、尘土硝烟味,诡异而绝望地纠缠在一起。
千里之外。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裂的竹排残骸、泥沙、尸体与无尽的绝望,更加汹涌地奔流向前,一去不回。只留下漫天盘旋、哀鸣不止的数千白鹭,在硝烟弥漫、如同地狱绘卷般的混乱天空中,徒劳地盘旋、寻找着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家园。那一缕融于激流的青烟,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只留下一个冰冷彻骨、无人能解的谜题,沉入了浑浊的水底最深处,与那些破碎的堤坝一同埋葬。凛冽而污浊的空气里,唯余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气、淤泥的腥臭,还有一丝……遥远记忆中,寒山寺梅树下,那缕仿佛穿透了岁月与死亡、冰冷而绝望的寒梅沉香的余韵,丝丝缕缕,纠缠不去,如同一个永不消散的诅咒。
冷萃沉香,终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