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那一周来悄然滋长、却又混杂着对姐姐深切愧疚的复杂心绪,我再次踏入医院那条熟悉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长廊。手中依旧提着姐姐可能喜欢的、新摘的白梅,脑海里却不时闪过春宫讲述往事时明亮的眼眸,以及掌心下那真实而炽热的心跳。
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预想中姐姐虚弱却温柔的迎接并未出现。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沉重。姐姐没有靠在床头看书,也没有望向窗外。她直挺挺地坐在床沿,背对着门口,单薄的病号服衬得她肩膀瘦削得惊人,像一只随时会被折断的蝶翼。
“姐姐?”我轻声唤道,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小心翼翼地走近。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那一刻,我几乎屏住了呼吸。
她的脸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苍白,是一种近乎死灰的、没有生命力的白。眼眶深陷,琉璃色的眼眸中不再是往日的温柔或哀伤,而是燃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剧烈痛苦、愤怒乃至……绝望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猛烈,几乎要将她自身也焚烧殆尽。
她脆弱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散架,但一种可怕的、近乎恐怖的力量却从那双眼中迸发出来,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床头柜,那盆我带来的、她一向颇为喜爱的龙胆花,此刻正开着一簇幽蓝色的、略带哀愁的花朵。
就在我的视线触及花盆的瞬间——
姐姐猛地伸出手,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决绝,一把抓过那只陶制花盆,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我砸了过来!
“滚开!”
陶盆在空中划过一道短促而凌厉的弧线,混合着泥土和那簇幽蓝的花朵,直直飞向我的面门!
我完全惊呆了,身体僵在原地,根本无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比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砰——哗啦!
花盆并没有砸中我,而是重重地摔碎在我脚尖前的地板上。陶片四溅,泥土泼洒开来,那几株龙胆花被摧折,幽蓝的花瓣零落一地,像是破碎的眼泪。
巨大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刺耳得令人心颤。
我僵立着,低头看着脚下一片狼藉,又缓缓抬头,看向那个剧烈喘息着、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几乎脱力的姐姐。她的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指尖不住地颤抖。
“姐……姐姐?”我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认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她放下手,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动着破碎的风箱。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颤抖得厉害,却依旧清晰地、一字一句地砸向我:
“就忘了你的姐姐吧……”
她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血泪,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你的生命中……已经不需要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我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比那飞来的花盆更加具有杀伤力。
“不是的!姐姐!”我急切地上前一步,想要解释,想要抓住她颤抖的手,“我需要你!我怎么可能……”
“出去!”
她猛地指向门口,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破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崩溃般的决绝。那剧烈的动作让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我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被巨大痛苦吞噬的姐姐,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恐惧、心痛、迷茫、愧疚……无数情绪像巨浪一样将我淹没。我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苍白的,甚至可能更加刺激她。
我看着她因咳嗽而蜷缩起的脆弱背影,心脏痛得无以复加。最终,我咬着牙,一步步地向后退去。
退到门口,我的手颤抖着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在即将带上门离开的最后一瞬,我忍不住回头望去。
透过渐渐合拢的门缝,我看到那个刚刚爆发出骇人力量、将我狠狠推开的身影,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猛地瘫软下去。
她将脸深深地、彻底地埋进柔软的枕头里,紧接着,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嚎啕大哭声,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传了出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绝望、被抛弃的恐惧和心碎,一声声,像重锤般砸在我的心上。
门,终于轻轻合拢,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景象与声音。
我背靠着冰冷的病房门板,浑身冰冷,缓缓滑坐在地。走廊里偶尔有护士经过,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我浑然不觉。
耳边只剩下姐姐那绝望的哭声,眼前只剩下她砸来花盆时那双痛苦到极致的眼睛,还有地上那一片狼藉的、如同我们之间关系般破碎的陶片与龙胆花。
她以为我不要她了。
在她用尽一切换来我的“存在”后,在她的人生只剩下我之后,在她敏锐地感知到我心中那株为他人悄然萌生的情愫之后……她以为,我终于要离开她了。
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先推开了我。用愤怒掩盖恐惧,用伤害掩饰乞求。
而我,站在门外,被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爱与绝望,彻底击垮。
病房门外那令人心碎的哭泣声,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将我拖入冰冷的深海。姐姐那双燃烧着痛苦与绝望的眼睛,碎裂一地的龙胆花,还有她那句“你的生命中已经不需要我了”的决绝话语,在我脑中反复回荡、撕裂。
我不知是如何离开那扇门,如何踉跄地穿过寂静的走廊,又如何本能地向上、向上,直到推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医院天台的铁门。
骤然开阔的视野裹着喧嚣的城市声浪扑面而来。天台上风很大,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猎猎作响,却吹不散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滞重与冰冷。
我一步步挪到天台边缘,冰冷的金属栏杆硌着掌心。俯瞰下方,街道纵横交错,车辆如甲虫般穿梭不息,行人如蝼蚁般熙熙攘攘。阳光明媚,勾勒出这座城市的繁忙与生机。
然而,这一切鲜活的、蓬勃的生命图景,此刻却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出我自身的虚妄与格格不入。
我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毒蛇,再次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是一个“人”吗?拥有心跳、体温、情感、记忆的“人”?
还是一个精巧的、冒充人类的玩具?一个由纸张和灵力构筑、依靠他人燃烧生命才能维持的傀儡?
我是四糸苍乃的弟弟吗?那个她真心疼爱、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亲人?
还是……仅仅是她无法接受弟弟死亡现实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影?一个用来填补她无尽孤独与悲伤的、满足她执念的幻想产物?
“你的生命中已经不需要我了……”
姐姐的话语再次尖锐地刺入脑海。是因为她察觉到了吗?察觉到我那颗由她赋予的、本该完全属于她的“心”,竟然开始为另一个人、另一份感情而萌动?所以,她感到了背叛?感到了被抛弃?于是,她宁愿先亲手毁掉这一切?
巨大的迷茫与自我怀疑如同沼泽,将我深深吞噬。脚下的城市越是热闹,我越是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与惶恐。我的存在,我的情感,我的选择……这一切,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源于我自身的意志?还是说,一切都早已被那所谓的“线”所牵引,连这份对春宫萌生的情愫,也可能只是程序般的设定?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我再也支撑不住,沿着冰冷的栏杆无力地滑落,最终瘫倒在天台粗糙的水泥地上。阳光刺眼,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像一具被遗弃在阳光下的、没有灵魂的空壳。
我就那样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的蓝色渐渐沉淀,染上黄昏的暖橘,又逐渐褪为灰烬般的暮色。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成一片璀璨却虚幻的光海。
直到寒意彻底浸透四肢,我才勉强找回一丝力气,挣扎着爬起来。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我没有回病房,也没有回那个有春宫等待的公寓。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凭着某种模糊的本能,走向了城市边缘那片熟悉的后山。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细密冰冷的雨丝无声地落下,沾湿了我的头发、我的衣服,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毫无反应,就像一具真正失去了灵魂的玩偶,眼神空洞,只是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沿着潮湿泥泞的山路向上走。
林间的光线愈发昏暗,雨丝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四周寂静无人。泥土的气息混合着雨水和腐烂落叶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我就这样独自漫步在雨中的小路上,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全身,仿佛希望通过这外在的寒冷,来麻痹内心那一片无处可逃的、关于存在意义的荒芜与剧痛。前路一片迷茫,归途仿佛皆失。
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深海,破碎的光影和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在黑暗中交织、旋转,最终归于一片虚无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模糊的暖意渐渐渗透进来,驱散了那彻骨的寒冷。沉重的眼皮挣扎了许久,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是我公寓卧室的天花板。柔软的枕头,干燥温暖的被褥包裹着身体,与记忆中冰冷潮湿的山地和刺骨的雨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回家了?
意识缓慢回流,带着宿醉般的钝痛和茫然。我试图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却感觉到身侧的重量和均匀轻柔的呼吸声。
微微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心猛地一缩。
春宫。
她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上半身伏在床沿,脑袋枕着手臂,正沉沉地睡着。她依旧穿着昨天那身略显单薄的深色衣裙,头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黏在微微汗湿的额角。她的睡颜在从窗帘缝隙透进的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她看起来……那么娇小,那么疲惫,那么可怜。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顽强地守在这里。
是她……把我带回来的?
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冰冷的雨,泥泞的山路,无尽的疲惫和黑暗,最终失去意识倒下……
就在这时,或许是我的动作惊醒了她,春宫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黑的眼眸初时还带着惺忪的迷茫,但在对上我视线的一瞬间,立刻清醒过来,猛地坐直了身体。
“乃君!你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惊喜,以及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她急切地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的额头确认温度,又在半空中顿住,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冷不冷?饿不饿?”
一连串的问题透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担忧。
我摇了摇头,喉咙干涩,一时发不出声音。
春宫却像是看懂了,连忙起身去倒了杯温水,小心地扶着我坐起来,将水杯递到我唇边。温水润湿了干渴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
喝过水,我看着她依旧写满疲惫的脸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听到我的问话,春宫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低下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低低的,带着后怕的哽咽:
“昨天……看到你一直没回来……我……”她吸了吸鼻子,“我真的好害怕……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我怕你出了什么事,怕你像四年前一样……”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强忍了片刻,才继续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道:“我跑出去找你……去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医院、公园、河边……到处都找不到……天那么黑,还下着雨……”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当时那种绝望的恐惧。
“最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后山……”她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然后……就在小路上……看到你倒在那里……浑身湿透,冷得像冰一样……怎么叫都叫不醒……”
说到这里,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只能拼命把你背起来……”她比划着,声音因哭泣而断断续续,“你好重……路又滑……我摔了好几次……可是我不敢停下……我怕……”
她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尽力气般说道:“我怕再也叫不醒你了……”
“好不容易……把你背回家……帮你擦干,换上干净衣服……你一直在发抖,好像很冷……我就一直抱着你,想让你暖和一点……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实在太累了……就睡着了……”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昨夜的雨水、泪水与无尽的恐惧和艰辛。我难以想象,她这样看似纤细娇弱的身躯,是如何在黑暗雨夜的山路上,一步一步将失去意识的我背回来的。那份重量,不仅仅是我的身体,更是压在她心头的、关于可能再次失去我的巨大恐惧。
她一直照顾我到半夜,直到体力彻底透支,才不得不睡去。
我望着她哭红的双眼,苍白疲惫的脸颊,听着她带着哭腔的、轻描淡写却字字惊心的叙述,胸腔中那片由纸张和灵力构成的冰冷区域,仿佛被一股极其汹涌而滚烫的洪流狠狠冲击着、融化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而胀痛的情感充斥着我整个存在。
我伸出手,颤抖着,轻轻拂去她脸颊上的泪痕。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却仿佛烫伤了我的指尖。
“对不起……”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三个苍白而沉重的字。
春宫用力摇了摇头,抓住我为她擦泪的手,贴在自己依旧湿润的脸颊上,带着哭音却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你醒了就好……真的……只要你没事就好……”
晨光透过窗帘,温柔地笼罩着我们。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细微的抽噎声和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在这一刻,那些关于存在意义的惶恐、关于姐姐决绝话语的刺痛、关于自身非人本质的迷茫,似乎都被眼前这个女孩滚烫的泪水与拼尽全力的守护,暂时冲刷到了远处。
至少在此刻,这份温暖,是真实存在的。
在春宫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身体的寒意与疲惫逐渐被驱散,但心底那份因姐姐激烈反应而留下的惊悸与沉重,却并未轻易消退。它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底,让我在面对春宫毫无保留的关切时,愈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愧疚与挣扎。
终于,在一个午后,阳光安静地洒满客厅,春宫正仔细地将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时,我望着她专注的侧脸,喉结滚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地开了口。
“春宫……”
“嗯?”她抬起头,将一小块苹果递到我唇边,眼神温柔。
我没有吃,只是避开了她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艰难地说道:“昨天……我去看姐姐的时候……她……”
我断断续续地,将病房里发生的一切——姐姐那从未有过的愤怒、砸过来的花盆、那些混合着痛苦与绝望的尖锐话语、以及最后那扇门后传来的、令人心碎的嚎啕大哭——全都说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刺着我的喉咙,也刺着我的心。
随着我的叙述,春宫脸上的温柔渐渐凝固了。她放下手中的水果刀和小碟子,静静地听着,那双深黑的眼眸中,情绪剧烈地翻涌着——先是震惊,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悉数转化为一种沉郁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那不是针对我的怒气,而是针对那个施加了这一切痛苦与束缚的源头,针对那种以爱为名、却近乎残忍的捆绑与伤害。
当我终于说完,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忽然,春宫猛地站起身!
我以为她要冲出去找姐姐理论,下意识地想拉住她。然而,她却只是转过身,一步跨到我的面前。
下一秒,她做出了一个让我完全怔住的举动——
她俯下身,双手捧住我的脸,然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混合着愤怒、心疼与无比决绝的力度,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吻住了我的唇。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与微凉,感受到她潮湿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感受到她捧着我脸的手指在微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甚至能感受到她通过这个吻传递而来的、那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情感洪流——那里面有对姐姐所作所为的愤怒,有对我所受伤害的心疼,有对过往无力挽回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斩钉截铁的、想要保护我、将我从此地剥离出去的坚定。
这个吻并不漫长,却仿佛耗尽了春宫所有的力气。她缓缓退开,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呼吸依旧有些急促,眼眶通红,里面水光闪烁,却亮得惊人。
“听着,乃君,”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磐石般的坚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击在我的心上,“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
她稍稍退开一点,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这誓言刻入我的灵魂深处。
“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也永远不会……伤害你。”
她握住我的手,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我,但我却从中汲取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
“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去做所有我们想要做的事情,去所有我们想去的地方。没有人……可以再束缚你,伤害你。”
她的承诺,像一道温暖而坚固的屏障,将我从那片由姐姐的泪水与绝望构筑的冰冷泥沼中,短暂地隔离了出来。那颗一直惶惑不安、质疑自身存在意义的心,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我休养了一整天,不仅是身体,更是精神。春宫的话语和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像一剂强效的安慰剂,暂时抚平了内心的褶皱。
等到我感觉精神稍微恢复,不再那么浑浑噩噩时,春宫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她的眼神变得雀跃而急切,像是迫不及待想要逃离什么,又像是急于要向我证明某种新的可能性。
“乃君,”她蹲在我的面前,仰起脸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兴奋与期待,“我们出去走走吧?去远一点的地方!”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去游乐园吧!”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向往,“很大的那种,有巨大的摩天轮,有旋转木马,还有呼啸而过的过山车!我记得……我们小时候都说要一起去最大的游乐园玩的!”
游乐园?那似乎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概念,存在于普通人的热闹与欢笑之中,与我过往苍白的生活格格不入。
“可是……”我下意识地想到现实问题,“那样的游乐园,离这里很远吧?坐车好像都需要两三天才能……”
“没关系!”春宫急切地打断我,用力抓住我的手,眼中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光芒,“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想和你一起去!我想和你一起坐摩天轮,想在旋转木马上大笑,想和你分享棉花糖……我想和你一起,体验所有普通恋人会做的事情!”
“普通恋人”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羞涩又勇敢的坚定。她似乎是想用这种方式,来彻底覆盖掉过去的阴影,来向我、也向她自己证明,我们之间可以拥有一种崭新的、充满阳光和欢笑的可能性,而不必永远困在死亡的记忆与病室的压抑之中。
她的热情像一团火,迅速点燃了我内心那一点微弱的、对“正常”与“快乐”的渴望。或许,暂时离开这里,远离医院的气息,远离那令人窒息的爱与伤痛,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解脱。
我看着春宫那双充满了希冀与迫不及待的眼眸,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三天。短暂得像一个被偷来的、色彩斑斓的梦。
拥挤喧嚣的列车载着我们驶离那座终日弥漫着消毒水气息和沉重爱意的城市,驶向一个充满尖叫、欢笑、甜蜜香气和旋转光影的梦幻国度。在游乐园里,时间仿佛被重新校准,只剩下阳光、糖果色的设施和身边人雀跃的身影。
春宫像是彻底褪去了那层神秘冰冷的外壳。她会为了一只巨大的棉花糖而雀跃,会在旋转木马上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会在鬼屋里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我的手臂,也会在坐上过山车最高点的那一刻,紧张又兴奋地大声喊出我的名字。
我望着她阳光下泛红的脸颊,闪烁着纯粹快乐的眼眸,听着她毫无负担的笑声,那颗一直浸泡在愧疚、迷茫和自我怀疑中的心,竟也情不自禁地被这份简单的快乐所感染,一点点轻盈起来。仿佛我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出来游玩的小情侣,烦恼被暂时寄存,未来只剩下彼此和眼前的绚烂。
这三天,我们没有提起姐姐,没有提起灵力、组织或过往的死亡。我们刻意活在一个真空的、只有此刻欢愉的泡泡里。
直到列车再次到站,熟悉的城市景象重新映入眼帘,那份被短暂遗忘的现实重量,才一点点重新压回肩头。
提着简单的行李,带着一身疲惫却放松的气息,我和春宫推开公寓的门。
玄关的灯光有些昏暗。然而,就在我们踏进客厅的瞬间,所有的轻松与欢愉如同被冰水泼熄,瞬间冻结。
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坐着一个身影。
是姐姐,四糸苍乃。
她穿着一身单薄的病号服,外面随意披了件开衫,银白的短发有些凌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死寂的苍白,比我们离开时更加憔悴,仿佛这三天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生机。她就那样僵直地坐着,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不再是往日温柔似水或哀婉动人的模样,也不再是上次那般燃烧着愤怒火焰。此刻,那里面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乱的漩涡,清晰地翻涌着极度悲伤、被背叛的愤怒、蚀骨的怨恨,以及……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扭曲的嫉妒。
这些强烈到可怕的情绪在她虚弱不堪的躯体里疯狂冲撞、蔓延,使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窒息。她明明那样脆弱,仿佛一触即碎,却又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歇斯底里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了。她显然知道我们一起离开,去了哪里。
我和春宫出去玩的事实,像最后一把盐,狠狠撒在了她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上。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心脏猛地沉了下去,刚刚在游乐园获得的些许轻松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恐慌和沉重的负罪感。“姐姐……你……你怎么出院了?你的身体……”
姐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死死地钉在我和春宫身上,扫过我们略显凌乱却带着外出归来的气息的衣着,最终定格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头发麻。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出乎我意料的,春宫没有像以往那样沉默或退避。
她向前一步,用一种清晰而坚定的姿态,挡在了我的身前,直面沙发上那个被可怕情绪包裹的姐姐。
这一次,春宫的脸上没有了犹豫和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护犊般的坚决。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而稳定,打破了客厅里凝滞得快要爆炸的空气:
“苍乃姐姐。”她甚至用上了敬语,但语气里没有丝毫退缩,“森乃和我在一起的时候,非常快乐,也非常幸福。他能像普通人一样笑,一样感受生活的美好。”
她的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姐姐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
“但是,每一次他从你那里回来……”春宫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带回来的只有沉重的悲伤和无法排解的痛苦。”
这句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刺中了姐姐最无法接受的事实,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嘴唇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春宫却没有停下,她的声音愈发坚定,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会多么愤怒怨恨——”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宣布:
“我都不会把森乃交给你。”
“他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追求自己想要的未来,以及……”她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温柔却无比认真,“选择他真正喜欢的恋人。”
“而不是永远活在你的阴影下,做一个只能填补你孤独和遗憾的……幻影。”
话音落下,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姐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春宫,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那混合着悲伤、愤怒、怨恨、嫉妒的复杂情绪在她眼中疯狂翻腾,最终化为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的绝望。
风暴,似乎一触即发。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冰块,每一秒都漫长如世纪。姐姐那双盛满了无尽悲伤、愤怒与绝望的琉璃色眼眸,像最后的审判,死死地钉在我身上,也钉在挡在我身前的春宫身上。那目光中的复杂情绪几乎化为实质性的压力,压得我喘不过气,内心的负罪感与恐慌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将我拖回那片自我怀疑的深渊。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未降临。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对峙之后,姐姐眼中那翻腾的剧烈情绪,如同潮水般,一点点、一点点地褪去了。愤怒、怨恨、嫉妒……这些炽热的火焰渐渐熄灭,最终只剩下一种近乎枯竭的、深不见底的哀伤和空洞。
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了下去。她不再看春宫,只是将那种足以令人心碎的、哀怨到极致的目光,最后深深地、深深地烙印在我脸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她。你抛弃了我。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
没有斥责,没有哭诉,没有更多的争执。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生命最后一丝热量的姿态,慢慢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她的动作迟缓而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向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无声,却痛彻心扉。
我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身影,一步一步,离我而去。
在她伸手握住门把,即将拉开那扇隔绝内外的门的最后一刻,她再次回过头。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和那种让我无法承受、无法释怀的、浓得化不开的哀怨悲伤。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一场无声的、永恒的告别。
接着,门被轻轻拉开,又轻轻合上。
“咔哒。”
一声轻响,彻底隔绝了她的身影,也仿佛彻底隔绝了我和她的过去。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姐姐最后那个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深深扎进我的心底,带来一阵阵绵长而尖锐的剧痛。负罪感、失落感、以及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将我吞没。
“……乃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了我冰凉颤抖的手。
春宫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她的目光温和而担忧,清晰地感知到了我的不安与焦虑。她微微用力,将我的注意力从紧闭的房门拉回到她身上。
“下面,”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坚定,“是我们相处的温柔时光了。”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指尖温暖。
“请不要再去想那些悲伤难受的事情了,好吗?”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那双黑眸中清晰地倒映出我惊慌失措的脸,“不管怎么样,你还有我,不是嘛?”
“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她的话语像一道温暖的屏障,暂时阻挡了门外那个冰冷绝望的世界带来的寒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一点点驱散我四肢百骸的冰冷。那份毫不迟疑的、坚定的守护,像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愧疚的泥沼中稍稍拉起。
我望着她,望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只为我一人的担忧与温柔,最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地点了点头,反手握紧了她的手。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真的进入了一段被奇妙剥离出来的、宁静而温柔的平行时空。
姐姐似乎真的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或者说,她用一种最决绝的方式,将我推开了。我尝试过去医院探望,但她拒绝见我。护士传达来的消息只有冰冷的“病人需要静养,不想见客”。甚至连病房的门,都对我关闭了。她彻底将我拒之门外,仿佛我真的已经从她的世界里被彻底删除。
最初的几天,这种被彻底拒绝的刺痛依然鲜明,姐姐最后那个哀怨的眼神时常会在深夜闯入我的梦境。但春宫始终陪在我身边。
她不再提起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用一种细水长流的温柔,一点点填补着我内心的空洞与不安。我们一起准备简单的三餐,她会笨拙地尝试新菜谱,然后看着我的反应而眼睛发亮;我们一起在午后阳光最好的地方看书,偶尔分享一段有趣的句子;夜晚,我们会并肩坐在窗边,看着城市的灯火,有时低声交谈,有时只是安静地依偎着,分享彼此的体温和呼吸。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和春宫的关系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变得更加亲密无间。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在我们之间滋生。一个眼神,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意。那些共处的细微瞬间,那些无声的陪伴与支持,像温暖的细沙,逐渐覆盖了过往的伤痕。
我依然会为姐姐担心,那份愧疚感并未完全消失,但它似乎被春宫带来的这份崭新而安稳的日常逐渐包裹、沉淀到了心底更深的地方。
春宫用她的存在,她的温柔,她的坚定,为我构筑了一个暂时远离风雨的、温暖而坚实的港湾。在这片港湾里,我开始尝试着学习不再被过去的阴影完全吞噬,尝试着去触碰和相信一种新的、属于“此刻”的幸福可能。
尽管知道这平静之下或许暗流涌动,但这偷来的温柔时光,依旧如同灰暗底色上的一抹暖色,珍贵得让人想要紧紧抓住,哪怕多一秒也好。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如同温润的流水,悄然冲刷着过往的棱角与隔阂。在春宫固执而温柔的陪伴下,那段被姐姐彻底拒绝的尖锐痛楚,似乎也逐渐沉淀为心底一道无法抹去、却不再时刻流血的疤痕。生活仿佛真的进入了一种崭新的轨道,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未曾有过的、日常的暖意。
春宫也似乎渐渐褪去了最初那份神秘与疏离,以及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沉浸于恋爱中的、真实的少女,会撒娇,会闹点小脾气,也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开心许久。
直到这一天。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客厅,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宁静而慵懒。我正靠在沙发上看书,春宫原本安静地蜷缩在另一头摆弄着她的头发,忽然,她像只狡黠的猫咪般悄无声息地凑近过来。
她俯下身,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额发,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清香。我下意识地抬眼,对上她近在咫尺的脸庞。
她歪着头,唇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带着些许恶作剧意味的笑容,那双深黑的眼眸亮晶晶的,闪烁着某种大胆而兴奋的光芒。
“呐,乃君……”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软糯,像裹着蜜糖。
然后,她像个小恶魔般,对着我的额头轻轻吹了一口气,气息温热而撩人。
“你喜欢着我,对吧?”她直白地问道,眼神里没有丝毫羞涩,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想要确认的执着。
我的心跳猝然漏了一拍,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面对如此直接的询问,我有些窘迫地移开了视线,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否认的声音。这一个多月的依赖与温暖,早已让答案清晰无比。
我的沉默和微红的脸颊似乎取悦了她。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清脆的风铃。
“我也最喜欢乃君了哦。”她宣告着,语气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占有欲。然后,她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所以……”她凑得更近,温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力,“要不要……我们来尝试一下‘爱情’?”
我猛地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具体指什么。
她却像是看穿了我的懵懂,或者说,根本不容我逃避。那双黑眸直直地望进我的眼底,带着一种混合了天真与妖冶的大胆,清晰无比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就在这里,就在此时此刻……”
“我们做爱吧。”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烫得惊人。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语出惊人、眼神却清澈又执拗的少女。羞窘、慌乱、无措……各种情绪瞬间将我淹没。这……这实在是太突然,太超出我的预期了。
“春…春宫!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语无伦次,几乎要从沙发上弹起来。
然而,春宫却不容我退缩。她伸出手,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脸上的小恶魔笑容收敛了些,转而用一种极其温柔的、甚至带着一丝恳求的目光注视着我。
“不行吗?”她微微嘟起嘴,眼神湿漉漉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乃君变得更亲密……想真正地拥有你……也想被你拥有……”
她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变得软糯而哀婉,反复地、温柔地哀求着:
“可以吗?乃君……求求你了……”
“就一次,好不好?”
“让我成为你的……也让你成为我的……”
她的声音像是最轻柔的羽毛,一遍遍搔刮着我的心尖,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那份大胆提议背后的深切渴望与依赖,透过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温热的呼吸,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的抵抗在她的温柔攻势下,节节败退。内心的羞耻感依旧强烈,但另一种被她全然信任和渴望的情感,却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淹没了理智的堤坝。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泛着红晕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纯粹而炽热的爱恋与期盼,最终,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所有的拒绝和犹豫都化为了无声的默许。
我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羞涩,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春宫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盛满了整个星河。她不再给我反悔的机会,带着喜悦而急切的笑容,主动吻上了我的唇。
这个吻不再像上一次那样带着宣告般的力度,而是变得缠绵而探索,生涩却热情。
夕阳渐渐西沉,暖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户,将整个房间渲染得一片朦胧而暧昧。光线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交叠的影子。
不知何时,我们已从沙发滑落至玄关略显冰凉的地板之上。衣物凌乱地散落一旁,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激起一阵战栗,却很快被彼此滚烫的体温所覆盖。
生疏,笨拙,甚至有些慌乱。每一次触碰都像是点燃一簇新的火焰,每一次轻微的喘息都清晰可闻。黄昏的光线勾勒出她纤细而柔韧的腰线,汗湿的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深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动情的水雾,痴痴地、专注地望着我,里面只倒映出我一个人的身影。
在玄关这个并非寝室的、甚至有些局促的空间里,在窗外渐暗的天色笼罩下,我们如同两只渴望温暖、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笨拙而又急切地探索着彼此,交付着彼此。疼痛与欢愉交织,羞涩与大胆并存,所有的言语都化为破碎的喘息和低吟。
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隐没于地平线,房间内彻底暗了下来,只有彼此灼热的呼吸和心跳声在黑暗中无限放大,紧密相拥,仿佛要将对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在这一刻,那些关于存在意义的迷茫、关于过往伤痛的记忆、关于未来不确定的恐惧,似乎都被这极致亲密的热度暂时蒸发殆尽。
只剩下此刻,此地,此身,此人。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温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空气中弥漫着亲密过后的温存气息与一种慵懒的静谧。春宫柔软的身躯依偎在我怀中,发间淡淡的清香与肌肤相贴的暖意令人沉溺,仿佛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这玄关一隅,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与心跳。那些关于存在、关于过去的阴霾,在此刻被短暂地驱散,只留下一种近乎眩晕的、属于当下的真实触感。
然而,这偷来的、脆弱的宁静,在下一秒被彻底、残忍地粉碎。
“轰——!”
一声巨响,公寓的房门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猛地向内炸开!木屑飞溅,断裂的门锁弹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凛冽的夜风瞬间倒灌而入,吹散了满室的暖昧与温存。
我骇然抬头,心脏几乎在瞬间停止跳动。
门口,逆着走廊昏暗的光线,站立着一个瘦削、颤抖的身影。
是姐姐,四糸苍乃。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极致情绪撕裂的雕像。病号服松垮地挂在她身上,更显其形销骨立。银白色的短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死人的、透明的苍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已流失殆尽。
但比她的脸色更可怕的,是她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彻底崩溃的、扭曲的、糅合了滔天愤怒、蚀骨憎恨、疯狂嫉妒以及最深切绝望的可怕表情。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琉璃色的瞳孔缩成一点,里面燃烧着毁灭一切的黑色火焰。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虚弱,而是因为那种几乎要将她自身也焚烧殆尽的、可怕的负面情绪。
她来了。
她知道了。
我早该想到的——我这具由她亲手塑造、以她的生命力和灵力维系的身体,与她之间存在着某种深刻而诡异的联系。如此亲密的行为,所引发的灵力或气息的波动,怎么可能瞒得过她的感知?
“不……不可能……”姐姐的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自我怀疑般的、神经质的喃喃,“我的弟弟呢……我可爱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乃君呢……”
她的目光像淬毒的刀子,猛地刺向我,又猛地刺向我怀中瞬间僵硬、下意识想要用衣物遮掩身体的春宫。那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留下焦黑的痕迹。
“消失了……不见了……”她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栽倒,却又被一股疯狂的执念支撑着,“被偷走了……被弄脏了……”
她的视线最终死死锁定在我脸上,似乎在疯狂地搜寻着什么,试图从我惊慌失措、情欲褪尽后只剩苍白的脸上,找到那个曾经对她百依百顺、全身心依赖眷恋的弟弟的影子。
“不……不能这样……”她猛地摇头,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我不能没有我的弟弟!我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她突然猛地扑了过来,动作快得惊人,冰冷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肉里(尽管那只是纸与灵力的模拟)。她用力将我向她那边拉扯,另一只手则颤抖着伸向我的脸,似乎想触摸,又想撕碎什么。
“看着我!看着我!”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泪水混合着扭曲的表情疯狂涌出,“你是我的!你是我用一切换回来的!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别人……”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了她眼中那除了疯狂、痛苦、占有欲之外,一种我从未想过会出现在她看我的眼神中的东西——
那是一丝纯粹的、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恨意**。
仿佛我不再是那个她愿意付出生命去保护的弟弟,而是一个背叛了她、玷污了她最珍贵作品的、可憎的存在。
那丝恨意,比她的愤怒、比她的疯狂,更让我如坠冰窟,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一直深爱着我的姐姐,在这一刻,用看仇人般的眼神,看向了我。
姐姐那声破碎的、带着诡异微笑的宣言,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敲碎了一切伪装与侥幸。
“我要去见我的弟弟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轻柔,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缥缈,与她此刻苍白如纸、咳着鲜血的凄厉模样形成了骇人的对比。那抹挂在嘴角的微笑,扭曲而绝望,仿佛盛大的幻梦终于彻底崩解,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真实。
她高高举起了左手。那只曾经温柔抚摸过我头发、为我擦拭过眼泪的手,此刻指尖凝聚起令人心悸的、幽蓝色的光芒——那是她燃烧最后生命本源催动的、最为纯粹的灵力波动。
我体内的每一根纤维、每一丝由她描绘的“线”,都在那一刻发出了尖锐的哀鸣!一种源自存在本能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春宫的话应验了!她真的要亲手收回赋予我的一切,斩断这悖逆的、由执念维系的生命!
“不——!住手!!苍乃!”春宫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她猛地从我怀中挣脱,不顾一切地扑向姐姐,试图阻止那毁灭性的灵力发动。
但太迟了。
那幽蓝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流,已然奔涌而出!它并非冲向春宫,而是化作无数道无形的、锋锐至极的丝线,瞬间穿透空间,精准无比地刺入我的身体!
没有物理上的伤口,没有疼痛。
有的只是一种瞬间的、绝对的**剥离感**。
仿佛支撑着这具躯壳运转的核心被猛地抽走,填充四肢百骸的虚假温暖如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迅速蔓延开来的、彻骨的冰冷与虚无。视野开始摇晃、模糊,听觉变得遥远,连春宫那惊恐欲绝的哭喊声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乃君!不——!不要!!”
春宫没能阻止灵力的发动,她猛地回头,看到我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和迅速失去神采的眼睛,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将她彻底吞噬。她疯了一般冲回我身边,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我冰冷下去的身体,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她眼角滚落,砸在我的脸上、颈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尽的自责与痛苦。她不顾一切地、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我的额头、我的眼睛、我逐渐失去温度的双唇,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生命力重新渡给我,阻止那不可逆转的消逝。“是我不好……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而另一边,驱动了最终术式的姐姐,仿佛也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带着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心满意足却又无比凄凉的微笑,目光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似乎最终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空洞。
然后,她猛地转身,决绝地冲进了旁边的厨房。
下一秒,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割开皮肉的闷响。
她再次出现在厨房门口,身体倚着门框缓缓滑落。一道刺目的、深深的伤口横亘在她纤细苍白的脖颈上,殷红的鲜血如同盛放的残酷之花,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病号服,在她身下迅速蔓延开一大片暗红的、触目惊心的血泊。
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瞳孔开始涣散,呼吸如同破损的风箱,发出嗬嗬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吐出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最后的凄然低语:
“姐姐……来陪森乃了……”
声音落下,她头一歪,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断绝。唯有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解脱般的、却又无比孤寂的泪光。
我望着这一幕,望着姐姐在她自己造成的血泊中痛苦挣扎后最终死去的景象,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并非源于物理的紧缩痛楚。
春宫滚烫的泪水依旧不断落下,她抱着我的手臂收紧得几乎要勒断我(尽管这感觉也在迅速消失)。
我明白了。
春宫说过的话,姐姐最后的行动,以及我体内那飞速流逝的、虚假的“生命感”……一切都清晰地指向了终局。
姐姐斩断了维系我存在的“线”。
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就像被点燃的纸张边缘,正在不可逆转地卷曲、焦黑、化为灰烬。意识如同退潮般,从四肢百骸抽离,向着一个黑暗的、永恒的中心点坍缩。
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吗?
姐姐最终的法术如同无声的判决,已然生效。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支撑这具纸与灵力躯壳的核心正在不可逆转地崩解。生命力,或者说维持着“存在”的幻象,正像沙漏中的流沙般,飞速地流逝。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发暗,听觉也被一种持续的、遥远的嗡鸣所取代,身体的感觉正一点点被剥离,只剩下一种不断向内塌陷的、冰冷的虚无感。
一小时。或许更短。
春宫紧紧地抱着我,她的拥抱那么用力,仿佛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来对抗我体内那急速蔓延的冰冷。但她没有哭喊,没有崩溃。在极致的绝望之后,一种可怕的、令人心碎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微微退开一点,以便能看清我的脸。那双深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里面盛满了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伤,却也有着一种淬炼过的、温柔的坚定。她似乎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了心底,只为了在这最后的时刻,给予我全部的、平静的陪伴。
我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移动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终于触碰到她垂落额前的、柔软的发丝。
我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撩开那缕发丝,将它们别到她的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我残存的大部分力气。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强忍着巨大悲痛的脸庞,我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极其勉强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快乐的笑容,而是一个充满了无尽歉意、眷恋与……释然的微笑。
“……能……”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气息微弱,“……陪我……待会儿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冰冷的温度。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望着她,努力地想将她的模样更深地刻入正逐渐模糊的意识里。
“……非常……抱歉……让你……失望了……”
辜负了她的守护,辜负了她跨越生死归来的寻找,最终,还是要留下她一个人。
“……你一定要……勇敢而……幸福地……活下去啊……”
这是我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志,努力向她发出的、或许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如叹息,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却承载着我最沉重、也是最真挚的祝愿。
春宫没有回答。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强忍着那即将决堤的痛哭。她重重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泪水无声地从她通红的眼眶中滚落,滑过苍白的脸颊,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滚烫得惊人。
然后,她低下头,用双手捧起我那只已经几乎无法动弹、无力下垂的手。她将我的手掌摊开,贴在她温热的脸颊上,一遍又一遍地、执拗地摩挲着。
她的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仿佛想通过这最直接的肌肤相触,将她存在的温度、触感、乃至她蓬勃的心跳,都深深地、最后一次烙印进我这具即将彻底冰冷消散的躯体记忆里。
她不想让我忘记。
她害怕我会忘记。
即使走向永恒的虚无,她也希望我能带着这份关于她的、最后的、真实的触感离去。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暮色四合,房间内的阴影越来越浓。
我没有再说话,她也始终沉默。只是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额头相抵,呼吸交织(尽管我的呼吸已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她的手紧紧包裹着我的手,一遍遍重复着那无声的、绝望而又深情的触碰仪式。
直到我的视野彻底被黑暗吞没,最后一丝模糊的光影也消失不见,连她掌心那灼热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了……
一切,归于沉寂。
一切喧嚣与悲鸣终归于死寂。
在那间见证了最终惨剧的公寓里,只剩下弥漫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与冰冷的绝望。春宫静静地坐在那里,许久许久,仿佛也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唯有眼角不断滑落的、冰凉的泪水证明着她仍存于世。
最终,她动了一下。动作缓慢而僵硬,像是生锈的机器。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具已然冰冷、失去所有生息的纸躯——四糸森乃,轻轻平放在地板上。接着,她站起身,走向厨房门口,在那片已然凝固发暗的血泊前,缓缓蹲下,凝视着姐姐四糸苍乃那张苍白却最终带着一丝诡异平静的遗容。
没有哭泣,没有呼喊。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平静笼罩着她。
她沉默地站起身,开始处理这令人心碎的局面。她清洁了现场,动作机械却细致,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她不知用了何种方法,避开了所有的视线,将两具遗体悄然带离了公寓。
她没有选择火葬,也没有选择将他们分开。出于所有知晓他们故事(或自以为知晓)的人都无法理解的缘由,春宫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
她将这对生前纠缠不休、爱恨交织、最终同赴黄泉的姐弟,安置在了同一具棺椁之中,进行了合葬。
墓穴掘在郊外一处安静偏僻、可以俯瞰部分城市风景的山坡上。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多余的送葬者,只有春宫独自一人,沉默地完成了这一切。棺木缓缓落入坑中,泥土一点点将其覆盖,最终垒起一个不起眼的坟茔。
这个举动仿佛是一个无声的、悲伤的注解,暗示着这段扭曲、痛苦、不为世人所容却又深刻入骨的姐弟之情,终于在死亡中获得了某种畸形的圆满与永恒的捆绑。生时无法独占,死后终为一体。所有的爱恋、依赖、占有、牺牲、怨恨与毁灭,都在这冰冷的泥土之下,彻底地、安静地交融,再无分离。
葬礼结束后,春宫站在新坟前,久久伫立。风吹起她黑色的长发,拂过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庞。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堆新土,眼中情绪复杂难辨,最终都化为一片深沉的、望不见底的虚无。
然后,她转过身,走下了山坡,再也没有回头。
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名叫雪之下春宫的黑发少女。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从这个城市消失了踪迹,无人知晓她去了何方,是生是死。她带走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爱与伤疤。
就在她消失后不久,天空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
洁白、轻柔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无声地覆盖了整座城市。它们掩盖了街道的尘土,掩盖了屋顶的瓦楞,掩盖了山坡上那座新坟的细微痕迹,也仿佛要掩盖掉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那些欢笑、泪水、牺牲、背叛、绝望与死亡。
雪花静谧地落下,世界一片纯白,冰冷而洁净,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爱恨,都只是一场无人知晓、也终将被彻底遗忘的幻梦。
城市依旧喧嚣,生活仍在继续。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有过一个用生命换取弟弟存在的姐姐,一个由纸与爱构筑的少年,还有一个带着悔恨归来、最终却失去一切的少女。
雪,无声地落着,掩埋了一切。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关心,一个祭纸人偶的悲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