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洛缓缓地、极为吃力地直起身。
方才那石破天惊、超越极限的一掷，强行牵扯的后果此刻猛烈反噬！
“哎呀，好久没运动了，生疏了。”
气血如同煮沸的岩浆在胸腹间冲撞翻腾！
喉头的腥甜汹涌如潮，被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力死死地、艰难地吞咽下去。
“嘿嘿。”
额角细密的冷汗瞬间汇成溪流，沿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夹杂着尘土和浓烈血腥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丝清醒的灼痛。
迎着曹操那双炽热得仿佛能点燃一切、充满无尽诱惑与压迫的目光，他面色沉静，却比刚才更加苍白。
他抱拳，躬身，动作一丝不苟，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如同背负着千钧重担。
“丞相盛赞与厚爱，洛……”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竭力压制却依旧明显的沙哑与疲惫，
“铭感五内，然……愧不敢当。”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弥漫的烟尘与冰冷的空气，穿过百步距离，与曹操的视线碰撞在一起。
那目光没有一丝犹疑，清澈如同寒潭之水，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不可动摇的火焰。
他的声音平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死寂校场上：
“虎豹骑……乃天子禁军，拱卫京畿、护卫圣驾之重器，根基所在！自有宿将名帅统领，法度森严整饬，军威震慑四方。
洛区区一介外将，安敢置喙其一兵一械之短长？此乃禁军重器，国之根本，洛……唯敬而已，岂敢妄议？更何敢……僭越？！”
他将最后一句“不敢僭越”四个字，咬得极重！
声音不大，却如同四颗沉重的冰珠，接连坠落在精铁铺就的冰冷地面，敲击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寒冷！
不敢僭越什么？是不敢僭越操练禁军、点评得失的权力？
还是不敢僭越那早已形同虚设、却又人人噤口不言的……君臣尊卑之大礼？！
点将台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压弯了每一个人的脊梁。
“好啊，好啊。”
曹操脸上的笑容依旧存在，如同精心画上去的面具，嘴角依然向上勾着，但那双细长眼眸深处，所有激赏与灼热瞬间褪尽，只余下冰封雪原般的极度严寒！
一丝极其锐利、快如闪电的杀机与一丝更加深沉、如同毒蛇盘踞般的忌惮，交织着无声掠过！
旋即被更深的城府所掩盖。
好一个陈守仁！好一个“不敢僭越”！掷戟救驾是忠！
当众拒招是智！忠智双全！
此子心智之坚如磐石，应对之敏如灵狐，远超预估！非但不能纳为己用，更是心腹之患！
“哈！哈哈！哈哈哈！”
曹操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加洪亮、更加畅快的大笑！
但这笑声回荡在空旷的校场上，却带着一丝金属摩擦般的僵硬质感，少了几分豪迈，多了几分刻意的夸张。
“说得好！好一个忠谨知礼！公私分明！居功而不自傲！陈将军真乃国之干城，世所罕见！玄德公得此股肱，实乃天赐之福也！”
他不再看陈洛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目光随意地转向混乱狼藉的台下，声音陡然转为肃杀冷硬：
“今日操演，事出非常！到此为止！散——！”
“散”字拖得长长，带着一种强行终结的冰冷尾音，斩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
鼓声再起，但已失了方才那如山崩地裂般的雄浑刚劲，显得凌乱、仓促，如同失去魂魄的呜咽。
“散！”
黑色的虎豹骑铁流，在军官的呼喝下，如同退潮般收起长槊，掉转马头，阵型散乱地退去。
只留下校场中央那一片被践踏成泥浆的草地，四处散落的破碎草人和兵器碎片，更留下点将台下一匹脖颈喷血、死状凄惨的巨大黑马尸骸，以及那片在冷风中不断扩散、凝结、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刺目血泊！
“啧啧。”
那柄深没至柄的青铜短戟，孤零零地矗立在猩红之中，犹带温热。
点将台一角，仿佛融入背景、一直如同铁塔般沉默侍立的夏侯惇，此刻他那颗独眼，正爆射出骇人的精芒，如同潜伏的凶兽嗅到了致命的气息！
“嗯……”
他那粗糙得如同砂砾磨过的指腹，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狠狠地刮擦着自己腰间那柄百炼精钢佩刀的刀柄纹路，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脸上虬髯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着，嘴角向下紧抿，勾勒出铁一般的冷硬线条，神色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压铅云。
“那手法…那力道…绝非等闲投掷技艺……”
他内心翻滚着惊涛骇浪，独眼死死盯着陈洛方才立足之地，更死死锁定马尸颈上那柄青铜短戟入肉的位置，
“精准…如天神丈量！力量凝于一点，不差分毫……劲透骨缝…直抵命门…一击必杀…不留余地…这……这……”
一个可怖的念头无法遏制地升起，让他喉头干涩发紧，声音低沉如铁锈摩擦，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神亭岭当日…那令七将军…束手难进的‘虎威’，他当日所恃…竟皆是…此等非人之技？！他竟以此等…可怖绝伦之力…独挡千军？！独挡七将？！”
一股难以言喻的凛冽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这位身经百战的百战猛将的脊梁，让他那坚实如铁的背肌也不自禁地微微一缩。
半个时辰后，朔风卷过许都城郊的荒原，枯草低伏，扬起细碎的沙尘，扑打着青羽军临时营寨的简陋寨墙。
营中刁斗声声，带着深秋的肃杀。中军大帐内，牛油火把烧得噼啪作响，将陈洛挺拔的身影投在悬挂的舆图上，光影随着火苗微微跳动。
寒风裹挟着沙砾，不断撞击着蒙皮的寨墙，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挠抓着这片孤悬于许都阴影下的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