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城中‘醉春坊’窖藏的新酿,比前日送来的更烈三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内的寂静,
“据说窖藏时加入了新采的野蜜与几味药草,入喉如刀,回甘悠长,最能解心中块垒,也最配得上将军这身铮铮铁骨。”
高顺背对着他,宽阔如山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一道坚硬的剪影。
铁甲冰冷地包裹着他,每一片甲叶都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沉默的拒绝。
他的声音从胸腔深处发出,低沉、沙哑,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顺,不饮仇敌之酒。”
这六个字重逾千斤,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陈洛的心上。
帐外原本只有风声和隐隐的操练呼喝,此时却骤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急促如骤雨般的马蹄声。
蹄铁猛烈地叩击着校场干硬的泥地,声势惊人,直奔这座囚帐而来。
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夹着沙尘的强劲气流,吹得帐内悬挂的油灯都猛地一晃。
亲卫王虎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他铠甲上沾满尘土,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与紧张,双手捧着一卷用帛布包裹的紧急军书,声音因急迫而显得有些嘶哑:
“将军!陈元龙自弋阳八百里加急军报!”
他将帛书高举过头,递向陈洛。
陈洛面色一凝,快步上前接过。他迅速解开束绳,双手将帛书摊开,借着帐顶缝隙透下的微光细细阅览。
只见他原本还算平静的眉头渐渐蹙起,仿佛有千斤重担压上了眉峰,眼神也随之变得锐利如鹰隼。
帐内的空气仿佛随着他神色的变化而凝固了,连高顺那如同石壁般的背影,似乎也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陈洛缓缓卷起帛书,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抬眼看向高顺的背影,声音沉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人心上:
“孙伯符……竟已兵临舒城之下!庐江袁术那些残余旧部群龙无首,各自为战,人心涣散,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高顺那厚重的盔甲,话语中带着一种洞悉时局的尖锐,
“伯平可知,舒城乃庐江咽喉,孙策骁勇善战,麾下程普、周瑜皆是当世俊杰。
若他一旦拿下庐江全境,以其席卷江东之势,下一个兵锋所指……”
他向前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警示,
“必是我汝南腹地!唇亡齿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高顺的肩头,那如山岳般沉寂的肩头,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仿佛一块巨石被投入深潭激起的微小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他依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如同一尊拒绝回应大地的神祇,不发一言,唯有帐内凝滞的空气证明着刚才并非完全的死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蔓延开的瞬间,帐帘再次被粗暴地掀开,一道绛红色的身影带着哭腔和一身浓郁的风尘猛地冲了进来!
是吕玲绮!
她显然是从校场另一边狂奔而来,平日梳理整齐的鬓发此刻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沾着尘土和泪痕混合的污迹,那双总是明亮倔强的大眼睛此刻红肿得像桃子,蓄满了委屈和恐慌。
她那身原本鲜艳夺目的战裙边角撕裂了好几处,沾满了污泥和被践踏过的草屑,裙甲下的皮靴也蒙着厚厚的黄尘。
“陈守仁!你日日来碰这又冷又硬的钉子,营中将士都在背后笑话你呢!笑你得不偿失,笑你自讨没趣!”
她冲着陈洛几乎是喊着,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带着少女特有的委屈和不忿。
然而,当她的目光转向那尊沉默的背影时,声音陡然变得破碎,充满了让人心颤的哀求和脆弱,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
“高叔父!您就这么坐着,就这么看着吗?难道真要等到孙策那恶煞打到家门口,马蹄踏破汝南城的时候,让玲绮……
让玲绮再当一次无依无靠、仓皇逃命的丧家之犬吗?!父亲……父亲在天之灵……”
提到吕布,她的话语哽咽住,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她。
话音未落,这个骄傲的并州孤女突然“扑通”一声,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仿佛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拽住高顺那冰凉沉重的甲胄下摆,用力之大,指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她扬起满是泪痕的脸,额头重重地朝着高顺的方向叩下,发出令人心碎的沉闷撞击声,玉白的额头瞬间沾染上地面的污黑,紧贴着冰冷坚硬的土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和最后的希冀,
“叔父!刘皇叔……刘皇叔他当真仁义啊!这数月来,从不曾短缺我们这些降俘一口吃的,一件穿的,连我的小红马都喂养得膘肥体壮!
文远叔父……张将军他……他如今在皇叔麾下深受信任,统兵为校尉,光明磊落!叔父!
求您了!求您看在先父的面上,看在玲绮唤您一声叔父的份上……给玲绮留一个……留一个能遮风挡雨、不用再提心吊胆逃亡的安身之所罢!
玲绮不想再流浪了!叔父!”
最后一声凄厉的呼唤,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剩下压抑不住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声在帐内回荡,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小小的身躯蜷缩在高顺的铁甲之下,显得那么无助和脆弱。
那一刻,帐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王虎屏住了呼吸,陈洛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同情和凝重。
终于,那尊磐石缓缓地、极其沉重地转动了。
甲叶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沉睡千年的巨岩挪移。
高顺转过身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线条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古铜色脸庞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一道狰狞的旧疤从额角斜斜延伸至颧骨下方,此刻那疤痕正因为内心激烈的挣扎而微微抽动,显得更加深刻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