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陈洛,落笔于素帛之上。笔走龙蛇,墨迹酣畅淋漓,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枯瘦的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墨线在素白的绢帛上蜿蜒伸展,勾勒出决定宛城数千人性命与未来走向的轨迹。
“其一,诈降计。”
贾诩边写边道,声音毫无起伏,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佑维需即刻遣一心腹死士,持亲笔所书降表,并备厚礼——金银玉帛、宛城户籍图册皆可,分量务必足显‘惶恐悔罪’之心——星夜兼程,务必以最快速度送往许都。”
他的笔锋在“惶恐悔罪”四字上微微一顿,墨迹浓重。
“降表言辞,务必卑躬屈膝至极!痛陈悔过之意,言辞恳切如泣血!
要将罪责尽数推于邹氏身上,言其妖娆惑主,更要强调部分悍将裹挟主上,己身年幼无知,受人蒙蔽,方铸下滔天大错!
今幡然醒悟,痛彻心扉,愿举全城军民以降,唯求司空宏恩浩荡,饶恕此等不赦之罪!”
贾诩的笔速加快,字迹却依旧清晰有力,
“曹操新败于宛城,兵力折损,士气受挫,正需时间舔舐伤口,休整兵马。
骤见此措辞卑微、礼物丰厚的降表,纵有十分疑心,亦必减其七八,心生大意懈怠。
待其允降、象征性的安抚使者从许都出发,曹军上下警惕之心最为松弛之际……”
贾诩的笔锋陡然悬停,一滴饱满的墨珠即将滴落,被他手腕轻抖,稳稳悬住,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巨石,
“便是宛城兵马偃旗息鼓,悄然开拔,放弃城池,半道突然改道,直奔汝南刘备之处之时!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时间差便是尔等唯一的生路!”
“其二,换防策。”
贾诩手腕微沉,饱蘸浓墨,落下第二策。虽是计谋,落笔却条理清晰,丝丝入扣。
“数千兵马携家带口,行动缓慢,目标太大,极易被曹操麾下精锐轻骑尾随追击,一旦咬住,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故此,对外需有堂堂正正之名目。”
他笔下行云流水,
“可令佑维将军以其本人名义,张榜安民,传檄四方,言:感念刘豫州仁德无双,名满海内。
今愿倾尽宛城之力,率部投效,助其清剿汝南、颍川一带流窜肆虐、为祸百姓之黄巾余孽龚都、刘辟等部!
此乃兴仁义之师,行靖地方、安黎庶之举,名正而言顺!”
贾诩的笔轻轻划过“名正言顺”四字,墨迹飞扬。
“如此,师出有名,可暂缓曹操疑心,即便其事后醒悟此乃金蝉脱壳之计,然我军主力已迅速进入刘豫州掌控之势力范围,其纵欲举兵追杀,亦需掂量再三——
深入他人腹地,师出无名,其风险与耗费,强横如曹操,亦不得不权衡。”
“其三,质子法。”
贾诩落笔写下最后一策,字迹愈发凌厉决绝。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灯火,幽深如古井,直直看向陈洛。
“空口无凭!纵然刘玄德以仁厚闻名,他也绝非痴傻之人。
欲取信于彼,使其安心接纳,更欲绝佑维麾下那些首鼠两端、犹疑观望者的后路……”
贾诩搁下笔,指尖在“质”字上轻轻一点,留下一点深重的墨痕,
“需有实据!需有断臂求生之决绝!令佑维即刻将其膝下独子张泉,遣心腹死士,秘密护送出城,马不停蹄,直送汝南,亲手交于刘豫州麾下为质!
此子,便是张绣投诚心意之铁证!亦是捆绑两军之生死契约!如此,既可显佑维破釜沉舟之诚意,又可安刘备之疑心,更可迫使宛城军中有异心者,断了再投曹操或自立门户之念想!
人质在手,退路已绝,唯有死心塌地,随主上搏这一线生机!”
他一口气说完,枯瘦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叩。
“三策并行,环环相扣,或可……为你等在这看似必死的棋局中,争得一线微茫的生机。”
写罢,他手腕轻抬,狼毫搁于砚山。枯瘦的手指捏起那方写满了密密麻麻墨字、仿佛承载着千斤重量的素帛,没有一丝犹豫或留恋,将其轻轻推至案几前方边缘,正对着伫立的陈洛。
陈洛目光扫过那三条计策,每一条都堪称毒辣精准,将人心、时势、利弊算计到了极致!
尤其是那“诈降”与“质子”之策,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狠辣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纵然知晓历史走向,亦不由为这“毒士”的谋略感到一丝寒意,但更多的却是豁然开朗!
他郑重收起素帛,对着贾诩深深一揖:
“文和先生之谋,洞悉人心,算尽利害!虽行险如走钢丝,然确是眼下死局中,唯一破局利刃!洛……拜服!”
贾诩却已转过身,重新望向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刚才那番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谋划与他毫无干系,只淡淡留下一句:
“棋局已乱,好自为之。”
建安二年八月,许都司空府正殿。
虽已入秋,殿内却因挤满了文武公卿而显得闷热压抑。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稠的滞涩感。
殿顶高阔,雕梁画栋,此刻却像无形的巨手悬压下来,将众人的脊背都压弯了几分。
“咳咳咳。”
殿角巨大的鎏金熏炉里,价值千金的龙涎香袅袅升腾,那馥郁沉静的异香本应安神定魄,此刻却被殿内弥漫开来的另一种气息彻底压倒——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惊疑、等待雷霆震怒的紧张与肃杀,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每一寸空气,钻入每一个毛孔,压得人心跳如鼓。
“诸位,为何皆不语?”
曹操高踞主位,身着象征显赫权势的绛紫朝服,头上的进贤冠玉簪端正,然而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却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堆积的乌云,仿佛下一刻就能滴下冰冷的水珠。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来自汝南的紧急军报,竹简的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掌肉,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突起,透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惨白,仿佛那不是一卷军报,而是承载着无尽耻辱与怒火的滚烫烙铁。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