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需要三个小时才能回家,在车上,李木木回忆起关于爷爷的一切,幼时,总是在爷爷身上翻来滚去,而爷爷总是哈哈大笑,丝毫不顾怎样在他身上放肆。那种欢乐与放肆。是一辈子都难以忘却的,印象里的爷爷几乎都是在冬天,躺在老屋的躺椅上,脚下搁着一个烫火炉子,嘴里说着李木木只能听懂一半的方言,李木木则坐在屋内的小凳上傻傻笑着。“爷爷,这个橘子你吃不吃”。李木木拿着剥好的橘子,递到爷爷面前。七十余岁的爷爷像孩子般摇摇头,“不吃,你吃吧”。这是李木木和爷爷的最后一次对话。
李木木在下车后直奔省二院,然而一踏入省二院的大门,扑面而来的消毒水味道和苍白的灯光让李木木一下子踏入另一片混沌。仿佛外面的世界是彩色的,而这里的世界是黑白的,厚重的气息压着人喘不上气来,每一秒都在透露着生死离别。
爷爷不行了。很简单很残酷的事实。
人的情绪像是四月天,说变就变。李木木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然而仿佛是出于人类最最本能的反应,只要想到死这个字,眼泪就可以开闸。
按照护士指的路,李木木跑上六楼,来到重症监护室的走廊。
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木木仍然在胡思乱想,他觉得这样是爷爷的不敬重,可是李木木控制不住,脑海中想着是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大夫走出抢救室,一边摘口罩一边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然后子孙后代围在病床周围嘤嘤哭泣,而爷爷则缓慢艰难地说着最后的嘱托,慈爱地拍着他们的头……
很快李木木就发现,传说中的场景都是骗人的。
重症监护室外面一点都不荒凉安静,也没有紧张的气氛,甚至没有成群的、站在一起流泪的人。
父母穿着白色的衬衫站在那里,好像末世的天使。
李木木喘着粗气,用手撑住膝盖,累得说不出话,抬起头,发现自己的大伯大婶,姑姑姑父一个都不在。
“为什么只有我们?其他人呢?”李木木问父母。
“他们刚才一起去附近买衣服了,还没回来。”
“买衣服?”
“寿衣。”
爷爷刚刚还在抢救,可是寿衣已经买好。
“必须在死后赶紧穿上,否则身体冷却后很僵硬,再穿寿衣就很困难。”母亲解释道
几个伯伯姑姑赶到的时候,刚好医生们开门走出来。李木木从门口朝里面望,刚好看到爷爷像鲤鱼打挺一样被医生手中的两个大吸盘从病床上“吸”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回去,他瘦弱苍白的胸膛上肋骨分明。
“只是电击。没事。”母亲安慰道。
“衣服都准备好了?”一个做心肺复苏弄得满头大汗的大夫一边擦汗一边问那几个伯伯姑姑,一位姑姑递给他一瓶饮料,说,大夫,这是刚买的,喝口水歇一歇。
似乎是因为见惯了生死离别,大夫说话很直白,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两口,皱着鼻子说,“看样子是救不过来了。差不多就准备一下吧。
这句话好像是在给死神打信号,李木木贴着玻璃看到爷爷眼睛似乎是看见了自己,干枯的眼睛里面闪过最后一丝光彩,随后便转瞬即逝。李木木瞬间泪流满面。
人生,就是一边拥有,一边失去,可能在某一天不经意和你说了再见的人,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李木木在二十几岁的年纪,一些突如其来的离别,它们一遍遍提醒李木木:你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你应该要学着去面对生死,去接受打击,去扛起人生的重负。
大约半个小时后,爷爷的遗体已经整理完毕,准备推往太平间,李木木怯怯地走到床边,愕然发现床上躺着的人竟然有一张如此陌生的脸。
“这是……”
医生回答到:“人死之后都会变样的,你以后见多了明白了。”
李木木的眼泪一下子收了回去。面对着这样一个愈加陌生的人,自己哭不出来。
葬礼举行时,场面非常宏大,拥挤的花圈海洋,还有那一眼望不头的队伍,证明爷爷是人们心中树起一座丰碑。对于眼泪不翼而飞这一事实,李木木感到万分的恐慌——不哭泣就代表冷血,不哭泣是不孝顺,是不礼貌。整个葬礼过程,李木木低着头,生怕别人发现自己没有哭。
李木木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总是会有某种功能暂时失灵,但是它们都会在某个不经意地瞬间回到家来重新工作。时间咣乎,又过了几天,又一个晴朗的早晨,当李木木外出散步转悠到楼下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时空错乱的违和感。
李木木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按在墙壁上,感受不到一丝触觉。
李木木伸手一抹,是眼泪。
终于,哭出来了吗?
再没有人会用宠爱的目光,背着手笑眯眯地问他,“木木啊,在家有没有听你爸妈的话呀?”
再没有人会坐到身边和自己一起在烫火炉子上烤手,佝偻着背望着门外的雪花叹气。
再也没有也许。
那个疼爱自己的人,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