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戈达尔的动摇,只持续了一天。
第二天,她就恢复了那副“铁娘子”制片人的姿态,递给了许诺一份厚厚的、用法语和英语双语标注的拍摄许可和场地协议。
她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她的让步。
但条件是,许诺的B组,必须像一支在深夜行动的特种部队,精准、高效,绝不能干扰到A组一分一秒的正常拍摄。
许诺欣然同意。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巴黎的各个角落,出现了一支画风极其清奇的“东方摄制组”。
他们在卢浮宫门口,拍Tony哥和闪亮芭比为了抢一个自拍的最佳机位,而大打出手。
他们在塞纳河的游船上,拍Mr. Wish(许诺饰)试图用蹩脚的英语,向一位法国老妇人高价推销来自义乌的小商品。
他们在每一个镜头里,都精准地践行着“浮夸”、“尴尬”和“不合时宜”这三大黄金原则。
王大炮那魔性的、上摇下晃的“婚庆运镜”,和刘波后期添加的、闪瞎眼的“五毛特效”,让每一个素材片段,都像是一场视觉上的灾难。
安娜派来监工的副手,每天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他向安娜提交的报告里,写满了“疯子”、“灾难”、“无法理解”、“请求心理疏导”等词汇。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两支画风迥异的剧组将作为平行线,老死不相往来时,戈达尔本人,却像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老顽童,亲自下场,点燃了导火索。
那天,A组正在巴黎大学的一间阶梯教室里,拍摄一场重头戏。
这是一场哲学研讨会的戏。戈达尔电影的男主角,一位忧郁的法国男演员,正和几位客串的哲学教授,用大段的旁白和对话,探讨着“语言在定义世界过程中的徒劳无功”。
现场气氛,极其严肃、沉静、催人入眠。
安娜坐镇现场,确保每一个细节都完美无瑕。
中场休息时,戈达尔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到了正在隔壁片场“胡闹”的许诺面前。
“许,”这位电影大师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对你的那几位‘行为艺术家’,很感兴趣。”
许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简单。
“我下面的一场戏,需要一些‘背景板’。”戈达尔指了指阶梯教室的方向,“一些能完美体现‘语言是多么苍白和无意义’的、活生生的背景板。”
“我希望,你能带着你的团队,去我的教室里,‘本色出演’。”
这个邀请,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一场来自大师的、充满了好奇和挑衅的“战书”。
他想亲眼看看,当许诺这颗被扔进精密仪器里的“沙子”,会产生怎样有趣的故障。
安娜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父亲!这不行!这会毁了我们整场戏的!”
“不,”戈达尔摇了摇他那乱蓬蓬的白发,“是‘完成’。”
许诺看着老头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笑了。
“我的荣幸,戈达尔先生。”
……
半小时后。
当许诺带着他的“小丑三人组”,走进那间充满了哲学气息的阶梯教室时,所有正在休息的、穿着得体的法国演员和教授们,都停止了交谈,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仿佛一群正在进行神圣仪式的白天鹅里,闯进了三只色彩斑斓的……土拨鼠。
许诺对众人点了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带着他的团队,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
林舟,作为许诺的“助理”,也被特许进入观摩。他紧张地坐在角落里,内心充满了对艺术的朝圣感,和对自己老板即将要做的事情的恐惧感。
“Action!”戈达尔的声音响起。
拍摄开始。
前景,是法国男演员和他深邃的眼神,他用富有磁性的嗓音,继续着他关于“虚无”的探讨。
整个A组,都在专业、有序地进行着。
而后景,最后一排,则变成了另一番景象。
许诺(Mr. Wish)听了不到三分钟,就掏出了眼罩和U型枕,靠在椅子上,光明正大地,睡着了。
他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Tony哥,则显得极度无聊。他拿出手机,插上耳机,开始旁若无人地刷起了短视频。耳机里漏出的“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的魔性旋律,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而闪亮芭比,则再次架起了她的自拍杆。
“家人们!芭比现在正在巴黎大学,参加一个超级高大上的哲学研讨会哦!虽然完全听不懂,但感觉自己的文化水平都提高了呢!”她压低了声音,用夹子音进行着现场直播。
她甚至还试图让镜头扫过前排那些真正的哲学教授,并配上解说:“看哦家人们,这些就是传说中的法国帅哥吗?感觉……胡子有点多哦~”
灾难。
一场完美的、对在场所有人进行无差别精神攻击的、行为艺术式的灾难。
A组的演员们,职业生涯第一次,遭遇了如此严峻的挑战。
他们需要在一片“蜜雪冰城”的歌声和“谢谢榜一大哥”的环绕音中,去深情地,探讨“语言的尽头”。
好几个年轻演员,已经明显绷不住了,脸上的表情开始抽搐。
只有那个男主角,不愧是影帝级的演员,他竟然硬生生地扛住了所有干扰。只是他那原本忧郁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真实的、发自内心的“迷茫”和“对世界的怀疑”。
这种迷茫,比他之前任何一次表演,都更加真实,更加动人。
安娜·戈达尔,站在监视器后,已经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震惊,最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感觉,自己的大脑,被许诺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强行格式化了。
她看到,监视器的画面里——
前景,是她的男主角,用深沉的哲学语言,在诉说世界的荒诞。
后景,是许诺的团队,用实际行动,在演绎世界的荒诞。
一个在“说”荒诞。
一个在“是”荒诞。
两条看似完全割裂、互相矛盾的故事线,在这一刻,竟然产生了某种扭曲的、诡异的、却又无比和谐的共鸣。
它们互为注解,互为讽刺。
这场戏,不再是单纯的哲学探讨。
它变成了一场关于“精英与大众”、“高雅与低俗”、“思考与娱乐”的、充满了冲突和张力的现场对决。
这比原剧本的构想,要深刻、要尖锐、要……有趣一百倍!
“Cut!”
戈达尔喊停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他拄着拐杖,走到依旧在打瞌睡的许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他对着旁边已经惊呆了的安娜,说出了一句,让她毕生难忘的话。
“安娜,”老头指着许诺,咧嘴一笑,露出了孩童般的、恶作剧成功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的电影,找到它真正的‘灵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