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条山的云雾总像化不开的浓粥,把山路熬得黏糊糊的。果的毛驴踏着碎步,蹄子叩击青石板的声响在谷中荡出涟漪,惊起崖壁上栖息的雨燕。这头驴是三年前在山涧里捡的,当时它一条后腿被猎夹咬得血肉模糊,果用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草药才治好。自那时起,它便总爱倒着走路,仿佛要把来时的路重新丈量一遍。
“你这倔脾气,倒像是我年轻时候。”果拍了拍驴屁股,掌心触到粗糙的鬃毛。他腰间别着个酒葫芦,里面装的不是酒,是清晨收集的露水,混着晒干的茱萸粉,喝起来带着点涩涩的回甘。年轻时他爱喝烧刀子,五十岁那年在洛阳城的酒肆里,听一个瞎眼的弹唱老汉说:“露水养魂,烈酒烧身。”从那以后,他便戒了酒。
毛驴忽然停住脚步,耳朵警觉地竖了起来。果这才发现,周遭的雾气不知何时散了,眼前出现一道狭长的山谷。谷口的崖壁上长满了紫黑色的藤蔓,叶片边缘泛着诡异的银光,像是无数只眼睛在暗中窥视。他摸出腰间的罗盘,指针却在疯狂打转,铜针撞着表盘,发出细碎的嗡鸣。
“怪事。”果皱起眉头。他在中条山住了五十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块石头的纹路,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山谷。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不是寺庙里的那种,倒像是……骨灰混着松脂燃烧的味道。
毛驴往后退了半步,鼻子里喷出两道白气。果忽然注意到,地上的青苔是倒着长的——本该往阴处蔓延的根须,竟朝着阳光最烈的崖壁攀去,在石缝里织成一张绿色的网。他翻身下驴,蹲下身仔细查看,指尖刚触到青苔,就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
转过身时,他看见三十步开外的崖壁下,立着一块青灰色的石碑。碑身爬满了墨绿色的地衣,缝隙里钻出几株倔强的狗尾巴草。果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认得那种石碑——十年前他在山下的乱葬岗见过,是穷苦人家用不起棺木,直接将死者姓名刻在石头上立的衣冠冢。
走近了才发现,碑上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却依然能辨认出“通玄子之墓”五个字。笔锋苍劲,像是用钝刀硬生生凿出来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在碑底拐了个诡异的弯,活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这就有意思了。”果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忽然笑了。他年轻时在相术馆当学徒,师父说他有“窥阴阳”的眼,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可此刻他瞪大眼睛,也没在碑前看到自己的魂魄,只有几只黑蚂蚁顺着“玄”字的笔画,慢悠悠地爬着。
毛驴忽然焦躁起来,用头不停地蹭他的后背。果这才注意到,碑后还刻着一行小字:“开元十七年,卒于中条山。”他掐着指头算了算,开元十七年,正是他现在的年纪。
一阵风从谷里钻出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往碑前凑。果忽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石碑上的字迹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着奇怪的舞蹈;崖壁上的藤蔓垂了下来,像无数条手臂在他眼前挥舞;连空气里的檀香都变得粘稠,钻进他的鼻孔,带着一股铁锈味。
他仿佛看见一个穿着道袍的老者,躺在冰冷的石床上,胸口插着一柄生锈的匕首。老者的脸很模糊,却让他觉得异常熟悉。床边跪着个年轻的道士,哭得满脸鼻涕,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
“师父,您醒醒啊……”年轻道士的声音嘶哑,“您说过要教我炼丹的……”
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疼得他喘不过气。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个总爱用戒尺敲他脑袋的老头。师父是在一个雪夜走的,临终前塞给他一本破旧的《道德经》,书页里夹着半张炼丹的方子。他当时只顾着哭,连师父最后说的什么都没听清。
“驴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果拍了拍毛驴的脖子。毛驴转过头,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忽然张开嘴,吐出半枚铜钱。那铜钱生满了绿锈,上面的“开元通宝”四个字却异常清晰。
果拿起铜钱,指尖刚触到锈迹,就听见“当啷”一声脆响。他抬头一看,只见石碑上的“通玄子之墓”五个字忽然掉了下来,在地上拼成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一个八卦,却又多了一个角。
“原来如此。”果恍然大悟。他年轻时曾在一本残破的《推背图》上见过类似的图案,旁边注着一行小字:“生死同源,祸福相依。”当时他以为是胡言乱语,此刻却忽然明白,所谓的生死,不过是换了种存在的方式。
毛驴忽然仰天长鸣,声音刺破云层,在山谷里回荡。果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奇异的光带,从山谷深处一直延伸到天际,像是谁用朱砂在天上画了一道线。光带里翻滚着五彩的云气,隐约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像是有人在云端行走。
他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以前他总觉得这话玄之又玄,此刻却忽然明白,所谓的道,其实就在这一草一木、一生一死之中。
“走,咱们去看看。”果翻身上驴。毛驴却没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准备好了没有。果笑了笑,拍了拍它的屁股:“怕什么?反正我都已经‘死’过一次了。”
毛驴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转过身,迈开蹄子往谷里走去。这一次,它没有倒着走。果坐在驴背上,看着身后的石碑渐渐被雾气吞没,忽然觉得心里轻松了不少。他这一生,总在纠结过去的得失,担心未来的祸福,却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山谷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两侧的崖壁越来越高,像两扇巨大的门。空气中的檀香越来越浓,却不再带着铁锈味,反而多了一种淡淡的花香。果忽然听见有人在唱歌,那歌声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
不如归去,归向何处?
天地为庐,日月为烛。”
他不知道这歌声是谁唱的,却觉得异常亲切,像是母亲在哄他睡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月光下给他唱这首歌,说这是他们张家祖传的歌谣。那时他还不懂歌词的意思,只觉得调子很好听。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出现一片开阔地。地上长满了金黄色的小花,花丛中矗立着一座小小的道观,道观的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通玄观”三个大字。观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翻书声。
果翻身下驴,走到观门前,轻轻推开了门。只见院子里坐着一个老者,正坐在石凳上看书。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道袍,头发胡子全白了,却精神矍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你来了。”老者抬起头,对他笑了笑。
果的心脏猛地一跳。这老者的模样,竟和他在幻境中看到的那个躺在石床上的老者一模一样。
“我……”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者指了指石凳:“坐吧。我等你很久了。”
果在石凳上坐下,看着老者手中的书。那书的封面已经残破,上面写着《通玄真经》四个字。
“这是你的书?”果问。
老者点了点头:“也是你的书。每个人都有一本《通玄真经》,只是有的人能读懂,有的人读不懂。”
“那我能读懂吗?”
老者笑了:“你已经在读了。从你看见自己墓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开始读了。”
果恍然大悟。所谓的《通玄真经》,不是一本实实在在的书,而是每个人对生死、对祸福、对大道的领悟。
“那道光带……”
“那是你的道。”老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有的在天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心里。你的道,就在那光带的尽头。”
果站起身,朝着老者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指点。”
老者摆了摆手:“去吧。记住,无论是正着走,还是倒着走,只要走在自己的道上,就不会迷路。”
果走出道观,翻身上驴。毛驴转过头,用头蹭了蹭他的胳膊,像是在为他送行。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道观,只见那道观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光,融入了天空中的光带里。
“走吧,驴儿。”果拍了拍毛驴的脖子,“咱们去看看那光带的尽头,到底有什么。”
毛驴迈开蹄子,朝着光带的方向走去。这一次,它又开始倒着走了。果坐在驴背上,看着身后的山谷渐渐远去,忽然觉得很有意思。或许,所谓的倒着走,不是为了回头看,而是为了更好地往前走。
天空中的光带越来越亮,隐约能看见光带的尽头,有七个模糊的影子。果知道,那是在等他的人。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他知道,自己的道,就在那里。
毛驴的蹄子叩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声响,像是在为他伴奏。果忽然想起了母亲唱的那首歌,他清了清嗓子,也跟着唱了起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缘起则聚,缘灭则散。
不如归去,归向何处?
天地为庐,日月为烛。”
歌声在山谷里回荡,与毛驴的蹄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独特的乐章。果知道,从他看见自己墓碑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不一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隐居在中条山的老道士,他是通玄子,一个骑着倒走毛驴的寻道者。他的道,就在那光带的尽头,在那七个等待他的人的心中。
毛驴忽然加快了脚步,通玄子的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去,只见光带的尽头,出现了一片耀眼的光芒,仿佛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他知道,那里有他要找的答案,有他要走的路。
而那座刻着他名字的墓碑,依旧静静地立在山谷入口,被云雾环绕着。只是此刻,碑上的字迹不再诡异,反而透着一股祥和。仿佛在告诉每一个路过的人:生死不过是一场轮回,重要的是,你在这场轮回中,找到了自己的道。
通玄子的歌声渐渐远去,只有毛驴的蹄声,还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寻找与领悟的故事。而那道光带,依旧在天空中闪耀,指引着那些迷失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