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城的月光把青石板路上的血渍照得发亮。清玄子蹲在城隍庙的香炉后,看着穿皂衣的衙役用铁链拖着个老农走过,那汉子背上的血痕混着污泥,在地上拖出条蜿蜒的红线。旁边卖茶水的阿婆往地上啐了口,压低声音对邻人说:“又是没交齐捐税的,李县令的心比城隍庙的铁门槛还硬。”
净明子站在香烛摊前,指尖捻着三炷香,却迟迟没点燃。他望着不远处的官宅,飞檐上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院墙内飘出丝竹管弦之声,与城隍庙这边的呜咽形成刺耳的对比。“三个月前,这李县令还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说要‘以民为天’。”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清玄子从怀里摸出那支墨痕笛,笛身上的墨纹在月光下轻轻流动。这是他离开长安时,叔祖愈亲手为他刻的,说“笛声能通鬼神,更能醒人心”。此刻笛孔里仿佛能听见无数细碎的叹息,像楚州城百姓压在心底的哭腔。
“客栈老板说,他上个月刚修了后花园的戏台,用的是赈灾款。”清玄子的指尖在笛孔上摩挲,“城西的粥棚早就断了粮,饿死的孩子都埋到乱葬岗去了。”
两人绕到官宅后墙时,正赶上厨房的杂役往阴沟里倒残羹。燕窝羹混着红烧肉的油星漂在水面上,引来群野狗争抢。净明子看着那截掉进泥里的鸡腿,忽然想起今早看到的情景——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跪在粥棚前,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被衙役一脚踹翻在地。
“他的生辰八字我算过。”净明子从袖中掏出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卦象,“命盘里本有官星护持,只是三年前动了贪念,才让煞星趁虚而入。”他指尖点在卦象的“财”位,那里的朱砂像是活过来般,渗出黑色的雾气,“还有救,但需以声破障。”
清玄子靠在老槐树上,笛声试了个音,墨痕笛发出的声响带着股穿透力,竟让墙内的丝竹声瞬间哑了半分。“我在终南山学过《镇魂曲》,能引人心底的善念。”他望着墙内晃动的灯影,“只是不知他的良心,被猪油蒙了多厚。”
官宅正厅里,李县令正搂着歌姬掷骰子。翡翠屏风后燃着西域进贡的龙涎香,把满室的酒气都熏得发腻。他指间的玉扳指碰在金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账房先生报出的数字相得益彰:“这个月的盐税再加三成,告诉那些盐商,要么交钱,要么去坐牢。”
歌姬娇笑着往他嘴里喂葡萄,他却突然皱起眉,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下。窗外的月光落在他手背上,那里有道浅疤——是二十年前在乡试考场上,为护着被诬陷作弊的同窗,被考官用戒尺打的。那天他攥着同窗的手说:“等我当了官,定要让这世间再无冤屈。”
“大人怎么了?”歌姬的指甲划过他的胸口,带着蔻丹的香气。
李县令灌了口酒,把那点莫名的悸动压下去。桌案上堆着的账册还没看完,上面记着各乡的灾情,可他更在意的是新到的那批绸缎,听说比知府大人穿的还要华贵。“没什么,”他捏了捏歌姬的下巴,“接着唱。”
墙外的清玄子已经开始吹奏。起初的调子极缓,像秋雨落在青瓦上,带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笛声穿过朱漆大门,绕过翡翠屏风,钻进李县令的耳朵里,让他握着酒杯的手微微发颤。
“这是什么声音?”他推开歌姬,走到窗边。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在地上,像条扭曲的蛇。
净明子坐在墙根的阴影里,指尖在地上画着镇魂符。他能“看”到无数冤魂在官宅周围徘徊,有饿死的老农,有被逼良为娼的少女,还有被屈打成招的书生。这些冤魂被笛声引着,渐渐往正厅聚集,形成道无形的墙。
笛声突然转了个弯,调子变得悲伤起来,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李县令的眼前突然闪过幅画面:去年冬天,他路过贫民窟,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跪在雪地里求他开仓放粮,他却让衙役把人拖走。后来听说,那孩子没熬过那个冬天。
“大人脸色好差。”账房先生察言观色,“要不要让外面的人把吹笛的赶走?”
李县令摆了摆手,喉结动了动。笛声里竟透出股熟悉的气息,像他年少时在私塾里听先生讲的《论语》,字字句句都往心窝子里钻。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那时父亲咳着血,眼里却亮得惊人。
清玄子的指尖在笛孔上跳跃,墨痕笛上的墨纹渐渐浮起,在月光下连成篇《道德经》。他往笛孔里吹进口真气,笛声顿时生出穿透力,像根细针,刺破了官宅里奢靡的香气。
正厅里的歌姬突然哭了起来,说想起了被强征入伍的弟弟。账房先生也唉声叹气,说老家的母亲还在等着他寄钱回去治病。李县令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满室的繁华像层纸,一捅就破。
“都下去。”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众人散去后,笛声变得愈发清晰,像在他耳边诉说着什么。他走到书房,从暗格里取出个木盒,里面装着他刚当官时的官印,印泥早就干了,却还能闻到当年的墨香。旁边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他中举时写的誓言:“不求富贵,只求为民。”
笛声突然拔高,变得尖锐起来,像无数人在指着他的鼻子骂。李县令捂住耳朵,却挡不住那声音往脑子里钻。他看到自己在赈灾粮里掺沙土,看到自己把告状的百姓打入大牢,看到自己在母亲的牌位前说“等赚够了钱就重修寺庙”。
“够了!”他掀翻桌案,砚台摔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墙,像幅狰狞的画。
墙外的清玄子停下吹奏,额头上布满汗珠。净明子递给他块水囊:“他心里的魔障松动了,但还没彻底清除。”他指着官宅上空,那里的黑气正在翻滚,“需用至诚之音破之。”
清玄子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这次他吹的是首乡谣,是小时候在老家听田间老农唱的,调子简单,却带着股泥土的芬芳。笛声里有春耕的吆喝,有秋收的欢笑,还有母亲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温柔。
李县令瘫坐在地上,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想起自己也是农家出身,小时候跟着父亲在田里插秧,累了就躺在田埂上啃麦饼,看天上的云卷云舒。那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村里的路不再泥泞,让爹娘能吃上白米饭。
笛声越来越柔和,像只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布满伤痕的良心。他爬起来,踉跄着往门口走,沿途撞翻了不少东西,却像是毫无察觉。
守门的衙役见他衣衫不整地冲出来,吓了一跳:“大人,您要去哪?”
李县令没理他,径直走到墙根下,看到了月光下的清玄子和净明子。一个抱着笛子,笛声余韵还在空气中飘荡;一个闭目打坐,指尖的镇魂符泛着微光。
“扑通”一声,他跪在了两人面前,官帽掉在地上,露出了两鬓的白发。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下属以外的人面前下跪,却觉得膝盖触到地面的瞬间,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突然轻了些。
“我错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对不起百姓,对不起列祖列宗……”
清玄子收起笛子,看着这个刚才还在寻欢作乐的县令,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灵姑子说过的话:“再恶的人心里,也藏着点善念,就看能不能被唤醒。”
净明子睁开眼,指尖的镇魂符已经消散:“知道错在哪里吗?”
李县令抹了把脸,泪水混着脸上的脂粉,在下巴上冲出两道痕迹:“我不该贪污赈灾款,不该加征赋税,不该草菅人命……”他掰着手指,把自己做过的坏事一件件数出来,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听不见。
“这些赃款,你打算怎么办?”净明子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这就叫人把所有赃款都搬出来,”李县令猛地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还有我贪的那些田产、房产,全都充公,分给受灾的百姓!”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只求两位仙长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哪怕是去坐牢,去流放,我都认!”
清玄子和净明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在地上,像幅和解的画。
“起来吧。”净明子扶起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李县令却不肯起,非要等手下把赃款搬出来才肯起身。很快,十几个箱子被抬到院子里,打开一看,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不少地契、房契。李县令指着这些东西,声音发颤:“这些都是我对不起百姓的证据,现在,我全部还给他们。”
清玄子看着这些赃物,突然想起城隍庙外那个啃发霉麦饼的孩子。他把墨痕笛横在唇边,吹起了那首乡谣。这次的笛声里没有悲伤,只有种雨后初晴的轻快。
天快亮时,楚州城的百姓都被召集到官衙前。当李县令把一箱箱赃款摆在众人面前,声泪俱下地道歉时,人群先是沉默,然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老农跪在地上给李县令磕头,说:“大人能回头,比啥都强!”
李县令亲自把粮食分发给灾民,把地契交到失地的农户手上。当他看到那个曾被他踹翻的孩童,正抱着新分到的米袋笑时,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清玄子和净明子站在城隍庙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切。朝阳把楚州城染成了金色,那些曾经的血渍在阳光下渐渐淡去,露出青石板本来的颜色。
“咱们该走了。”清玄子把笛子别在腰间,墨痕笛上的墨纹变得更加温润,“听说北边的黑风岭还有妖邪作祟。”
净明子点点头,最后看了眼官衙前的李县令。他正帮着老农耕牛,动作笨拙,却透着股认真。“他的路还长,但至少走对了方向。”
两人离开楚州城时,百姓们都来送行。卖茶水的阿婆塞给他们一包茶叶,说:“这是新采的雨前龙井,两位仙长路上喝。”那个曾被打的老农,非要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送给他们,推辞了半天才肯收回。
走到城门口,清玄子忽然停下脚步,拿出笛子吹奏起来。这次的调子欢快明亮,像清晨的阳光,洒满了楚州城的大街小巷。李县令站在官衙门口,听到笛声,对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风把笛声送得很远,吹过田野,吹过河流,吹过那些曾经被苦难笼罩的土地。清玄子和净明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土里,只有那悠扬的笛声,还在楚州城的上空回荡,像个温柔的承诺,也像个警醒的钟声,提醒着这里的人们,善良与正义,永远都不会缺席。
而那支墨痕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笛孔里似乎还藏着楚州城百姓的欢笑,和一个贪官回头是岸的故事。清玄子轻轻抚摸着笛身,知道这笛声不仅能吹散旧罪孽,更能为这世间,带来新的希望。他们的旅程还在继续,前方或许还有更多的黑暗与不公,但只要这笛声还在,只要心中的善念不灭,就一定能照亮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