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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山的秋道总缠着层淡青色的岚气,把满坡的枫红染得像幅没干透的水墨画。通玄子的毛驴“墨影”正甩着尾巴啃路边的野菊,蹄子踏在铺满落叶的石板路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像在数着台阶上的年轮。他斜倚在驴背上,青布道袍的下摆沾着些苍耳,手里的拂尘却收拾得干净,马尾丝在风中轻轻扫过驴耳,惹得墨影打了个响鼻。

“慢点吃,前面的酸枣更甜。”通玄子拍了拍驴颈,指尖抚过它鬃毛间的草屑。这头毛驴跟着他走了五年,从长安的朱雀大街到终南的云海深处,不仅能识得草药,还能在他打坐时警戒,偶尔还会用头蹭他的胳膊,讨要藏在袖中的柿饼。

转过道山弯,忽闻一阵唱词顺着风飘过来,调子颠三倒四,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洒脱:“天上的云儿追着跑哟,地上的人儿瞎胡闹哎——”

通玄子坐直身子,墨影也竖起耳朵,朝着声音来处打了个响鼻。只见山道那头,一个穿蓝布短打的小伙正提着花篮走来,草鞋上沾着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上面还留着被荆棘划破的血痕。他花篮里的野菊开得正盛,几朵蒲公英被风吹得打起旋,偏偏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像戴了顶蓬松的帽子。

“逍遥子?”通玄子勒住驴缰,拂尘往他头上一指,“你这脑袋快赶上蒲公英窝了。”

逍遥子抬头看见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伸手抓下头发上的蒲公英:“通玄老道,你这驴儿倒是养得肥。”他晃了晃花篮,里面的薄荷发出清凉的香气,“刚在山涧采的薄荷,给你家墨影当零嘴?”

墨影像是听懂了,朝着他的方向刨了刨蹄子。通玄子笑着摇头:“它可娇贵着呢,只吃晨露打湿的嫩草。”他拍了拍驴背,“上来坐坐?这山路还有十里,走着费劲。”

逍遥子也不客气,手一撑就坐到了驴尾,花篮往两人中间一放,正好当个小桌。墨影不满地晃了晃身子,却被通玄子用拂尘柄轻轻敲了敲脑袋,只好乖乖地迈开蹄子。

“你这驴儿通人性。”逍遥子扯了根狗尾巴草,在墨影耳边晃悠,惹得它耳朵一甩一甩的,“比山下那些官老爷懂事多了。”

“官老爷有官老爷的道,毛驴有毛驴的道。”通玄子望着远处的云海,拂尘在指尖转了个圈,“就像你我,一个骑驴,一个走路,到头来还不是走在同条道上?”

逍遥子突然笑了,从花篮里摸出个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流到下巴,他也不在意,用袖子一抹:“老道说得是。前儿在镇上见个秀才,抱着《道德经》哭,说读了十年还是不懂‘道可道,非常道’。”他又灌了口酒,打了个酒嗝,“我告诉他,你把书撕了垫屁股,说不定就懂了。”

通玄子挑了挑眉:“他没打你?”

“打了,没打着。”逍遥子笑得更欢了,“不过后来他托人给我送了坛酒,说真把书撕了垫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看着谷子被压出米来,突然就明白了——道就像这碾子,看着不动,却能把生米煮成熟饭。”

墨影似乎听懂了这个笑话,突然加快了脚步,把两人颠得东倒西歪。通玄子稳住身形,望着山间的溪流:“那你说说,这溪水的道是什么?”

“是疯的。”逍遥子指着溪流,那里的水忽而撞在石头上溅起白花,忽而绕着水草打个旋,忽而又平平缓缓地淌,“你看它没个正经样子,却比谁都懂路——遇山绕山,遇石跳石,到头来总能归到江里去。”

通玄子的拂尘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这疯话里倒藏着点意思。”他想起三年前在洛阳城的牢狱里,见个死囚临刑前还在哼小曲,问他怕不怕,那死囚说:“怕也得走,不怕也得走,不如哼着调儿走。”当时不懂,此刻听逍遥子说溪水,忽然就懂了。

“前儿在城隍庙见个要饭的,”逍遥子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酒气,却异常清晰,“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饼,给了路过的小乞丐。我问他自己都快饿死了,咋还送人?他说,饼发霉了,可人心不能发霉。”他望着通玄子,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泉水,“老道,你说这算不算得道?”

通玄子沉默了片刻,拂尘指向路边的野菊:“你看这花,长在石缝里,没人浇水,没人施肥,不也照样开得热闹?”他指尖在驴背上轻轻敲着,“道不在经卷里,也不在丹炉里,就藏在这花里,在那要饭的手里,在你喝的酒里。”

逍遥子突然不笑了,把葫芦往腰间一塞,从花篮里拿出朵野菊,小心翼翼地别在通玄子的道冠上:“前儿听个瞎眼的卖唱婆子唱曲儿,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蜉蝣一日,也能活个痛快’。”他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你说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墨影正好走到片开阔地,这里的枫红得像火,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通玄子摘下道冠上的野菊,别在逍遥子的逍遥子布衫上:“去年在山脚下见个老木匠,做了一辈子棺材,临死前让儿子把自己的棺材板刨薄点。儿子问他为啥,他说:‘这辈子占了太多地方,死后就省着点吧。’”他望着远处的炊烟,“图个啥?图个心里踏实呗。”

逍遥子低头看着衣襟上的野菊,忽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哼着哼着又笑了:“前儿在酒肆听两个醉汉吵架,一个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另一个说‘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吵到最后抱在一起哭,说都快四十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啥。”他踢了踢脚下的石子,“老道,你说人咋就这么拧巴?”

通玄子从袖中摸出个干硬的麦饼,掰了一半递给逍遥子:“你看这饼,刚出炉时软乎乎的,放久了就硬得硌牙。”他把另一半喂给墨影,“人也一样,年轻时心是软的,想要这想要那,被世事磨得久了,就硬成了石头,忘了自己本来是块能发面的酵母。”

“酵母?”逍遥子啃着麦饼,含糊不清地说,“这词新鲜。”

“就像你花篮里的种子。”通玄子指着那些饱满的草籽,“看着不起眼,遇着土就生根,遇着雨就发芽。”他的目光落在逍遥子乱糟糟的头发上,那里还沾着点草屑,“人心里也得有颗种子,不管是善念还是道心,总得有点能让自己发芽的东西。”

逍遥子突然站起来,吓得墨影猛地停下脚步。他张开双臂,在驴背上晃悠着,像只展翅的大鸟:“我知道了!道就是蒲公英!”他指着被风吹走的绒球,“看着轻飘无依,其实带着种子呢!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

通玄子一把拉住他的腰带,生怕他摔下去:“疯劲儿又上来了。”嘴上这么说,眼底却藏着笑意。他想起正阳子说过的话:“真正的道者,往往疯疯癫癫,因为他们眼里的世界,本就和常人不一样。”

两人在驴背上又走了许久,逍遥子说些颠三倒四的话——说看见蚂蚁搬家就像看见官兵行军,说听见蟋蟀叫就像听见先生讲课,说捡到片落叶就像捡到了秋天的印章。通玄子却听得认真,时不时用拂尘敲敲驴背,像是在为他的话打拍子。

走到半山腰的破庙时,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庙门口的老槐树上挂着个破旧的钟,风吹过发出“哐当”的声响,倒像谁在敲着玩。

“歇会儿吧。”通玄子勒住驴缰,墨影立刻凑到庙前的水缸边喝水,那里的水大概是雨水积的,里面还漂着片槐树叶。

逍遥子从驴背上跳下来,往庙门口的石墩上一坐,又摸出酒葫芦。通玄子在他身边坐下,看着远处的山影渐渐被暮色吞没。

“老道,你说人死了,会变成啥?”逍遥子的声音在暮色里显得有些飘忽。

通玄子望着天上的流云:“可能变成这云,变成这风,变成庙里的尘土。”他捡起块瓦片,往水缸里一扔,激起圈圈涟漪,“就像这水,你说刚才那片槐树叶,是沉下去了,还是变成水汽飞走了?”

逍遥子盯着水缸看了半天,突然笑了:“都不是,它变成鱼食了!”果然,水缸里冒出个小小的水泡,条小鱼叼着槐树叶沉了下去。

通玄子哈哈大笑,笑得拂尘都掉在了地上:“你这脑子,装的不是酒,是天机呀。”

“天机?”逍遥子挠挠头,把酒葫芦递给他,“那你多喝点,说不定也能装点了。”

通玄子接过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液带着股野菊的清香,顺着喉咙往下流,暖得人心头发颤。“其实你说得对,”他望着渐渐亮起的星星,“人生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就像这星星,亮着就是了,哪管谁在看,谁在数。”

逍遥子突然站起来,对着远山大喊:“星星!你们听见没!老道夸你们呢!”山谷传来回声,把墨影吓得打了个响鼻。

通玄子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疯疯癫癫的汉子,比那些捧着经书摇头晃脑的道士更懂道。道不是用来讲的,是用来活的——就像他唱的跑调道歌,就像他随手送给乞丐的饼,就像他此刻对着星星大喊大叫的傻样。

“走吧,天黑透了路不好走。”通玄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前面的镇子找家客栈,我请你喝正经的米酒。”

逍遥子眼睛一亮,蹦到驴边:“还是老道懂我!”他刚要抬腿上驴,又想起什么,从花篮里掏出把种子,往破庙的墙缝里一撒,“给这庙留点念想,明年说不定能开出花来。”

墨影驮着两人,慢悠悠地往山下走。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摇摇晃晃,一个稳稳当当,倒像幅流动的水墨画。逍遥子又开始唱他的道歌,这次通玄子也跟着哼起来,拂尘在风中轻轻摆动,和着歌声的节奏。

“老道,”逍遥子忽然说,“明天咱们往东边走呗?听说那里的海边能捡到会发光的石头。”

“好啊。”通玄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正好看看大海的道,是不是也像你说的那样,疯疯癫癫的。”

墨影似乎也同意,加快了脚步,蹄子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声响,像是在为这新的旅程打鼓。山风吹过,带来远处镇上的灯火和狗吠,还有逍遥子花篮里飘出的野菊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通玄子知道,这驴背上的论道不会结束。逍遥子的疯话里藏着的天机,就像山间的泉水,源源不断,总能在不经意间滋润人心。而他要做的,就是跟着这疯汉子,骑着这头通人性的毛驴,在这世间的道上,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懂。

月光下,一人一驴一疯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道尽头,只有那不成调的道歌还在山谷里回荡,带着股酒气,也带着点天机,在这秋夜里,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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