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市集总像口沸腾的大锅，油盐酱醋的气味混着吆喝声，在青石板路上滚出层层热浪。逍遥子踩着满地的瓜子壳，草鞋上沾着半片烂菜叶，怀里的花篮却收拾得整齐——野菊和薄荷错开摆放，中间插着两枝刚摘的紫薇，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在烈日下闪着细碎的光。
“东边日头西边雨哟——”他扯着嗓子唱起来，声音里裹着股酒气，“道是无晴却有晴哎——”卖糖葫芦的老汉笑着扔给他一串，山楂裹着的糖衣在阳光下亮晶晶的：“逍遥子小子，今天的嗓子倒清亮。”
逍遥子咬着糖葫芦，花篮往肩上颠了颠。自从那夜花篮接住月光，里面的花草总带着点灵性——给咳嗽的孩童递片薄荷，叶片会自动卷曲成小杯，盛满带着清香的露水；给哭泣的妇人送朵野菊，花瓣会轻轻蹭她的脸颊，像只安慰的手。
街角突然围起圈人，像块投入沸水的面团，迅速膨胀起来。逍遥子挤进去一看，只见棵老槐树下摆着张八仙桌，桌面铺着块洗得发白的布，上面写着“周易神算”四个瘦金体，笔锋挺秀，倒不像寻常江湖术士的手笔。
桌后坐着个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虽没戴官帽，腰间却悬着块素面玉佩，手指间还留着常年握笔的薄茧。他正低头看着卦签，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他鬓角，竟能看见几缕银丝——看年纪不过三十许，眉宇间却有种看透世事的沉静，像浸在古井里的玉石。
“曹先生，您再给算算，我那铺子能回本不？”个穿绸缎的商人搓着手，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男子抬起头，目光平和地扫过商人，指尖在卦签上轻轻一点：“阁下柜台第三层，藏着三坛掺水的米酒，若能换了，三个月后自会盈利。”
商人的脸“唰”地白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扔下卦金就匆匆溜走。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哄笑，又纷纷往前凑，想让男子算上一卦。
逍遥子看得有趣，嘴里的糖葫芦差点掉下来。这男子的眼神很特别，不像市集里那些相面先生总盯着人荷包，反而带着种悲悯——看卖菜阿婆时像看自家长辈，看哭闹孩童时眼底会泛起暖意。
“这位道长，”男子忽然朝他看来，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我看你气宇不凡，不如抽支签？”
逍遥子挑了挑眉，晃着花篮走过去：“先生会算啥？能算出我今天能讨到几壶好酒不？”他故意把“讨”字说得响亮，周围的人都笑起来，只有男子神色不变，将卦筒往他面前推了推。
竹筒里的卦签泛着陈旧的黄，像是被无数人摸过。逍遥子随手抽了支，签尾刻着个小小的“坎”字。男子接过签，指尖刚触到竹片，眉头便微微蹙起，像平静的水面投进颗石子。
“道长最近恐有麻烦。”他的声音低了些，目光扫过逍遥子的花篮，“而且这麻烦，与一位旧识有关。”
逍遥子哈哈大笑，把签扔回竹筒：“我逍遥子四海为家，除了花草虫鱼，哪来的旧识？”他从花篮里摘朵紫薇，往男子鬓边一插，“先生还是算算自己，啥时候能娶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吧。”
周围的人笑得更欢了，男子却没动气，只是轻轻取下紫薇，别在桌角的笔筒上：“道长有所不知，有些仇家，未必是你记得的，却记得你。”他的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贪”字，墨迹未干，却像只盯着猎物的眼睛。
逍遥子正要反驳，市集入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惊得鸡鸭乱飞。人群像被劈开的水流，纷纷往两边退，几个穿皂衣的捕快挥舞着铁链，簇拥着顶八抬轿冲了过来，轿帘上绣着的“县”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让开！都给我让开！”捕头甩着鞭子，抽在旁边的货摊上，苹果滚得满地都是。卖苹果的老汉扑过去捡，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逍遥子的脸沉了下来，刚要上前，轿帘“唰”地被掀开，个穿着锦袍的胖子走了出来，腰间的玉带勒得肚子滚圆，脸上的肉随着脚步一颤一颤的。他三角眼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逍遥子身上，突然露出抹狰狞的笑：“好啊，疯子，可算让本官逮着你了！”
逍遥子心里“咯噔”一下。这胖子是青州县令王元宝，三年前在扬州任通判时，他曾用花篮里的柳枝，把这贪官克扣赈灾粮的账本缠到了巡抚案头——当时王元宝被革职查办，没想到竟摇身一变成了青州县令。
“王大人好大的威风。”逍遥子把花篮往身前一横，里面的薄荷突然散发出浓烈的香气，呛得几个捕快直打喷嚏，“三年不见，您这肚子又大了不少，怕是又吞了不少百姓的血汗吧？”
王元宝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逍遥子的手都在抖：“反了！反了！这妖人竟敢在此妖言惑众！给我拿下，关进大牢，让他知道本官的厉害！”
捕快们刚要上前，却被一道身影拦住了。净明子不知何时站到了逍遥子身前，青布长衫在风中微微摆动，虽没穿官服，那股凛然正气却比王元宝的官袍更有威慑力。
“王大人，”他拱手说道，声音不大，却让喧闹的市集安静下来，“这位道长只是唱唱歌，何罪之有？”
王元宝上下打量他，三角眼眯成条缝：“你是哪来的野算命的？也敢管本官的事？”他认出净明子腰间的玉佩——那是块和田暖玉，虽没雕花，质地却绝非寻常百姓能有，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忌惮。
“在下净明子，在此算卦为生。”曹侑的声音依旧平静，“道长方才并未妖言惑众，只是说了句实话。”
“实话？”王元宝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说本官贪赃枉法，就是妖言惑众！你若再拦着，休怪本官连你一起抓！”
逍遥子拍了拍净明子的肩膀：“曹先生，这事与你无关，让开吧。”他不怕这胖子，只是不想连累旁人。
净明子却没动，反而往前踏了一步，与王元宝正面对峙：“大人若要抓人，需拿出证据。否则，便是滥用职权，欺压百姓。”他的声音陡然提高，“青州百姓，你们说是不是？”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应和。王元宝在青州任上三年，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早就怨声载道。此刻见有人带头，胆子也大了起来——卖菜阿婆喊着“他去年强征了我家两亩地”，货郎嚷着“他儿子抢了我的货”，连刚才被踹的老汉都捂着腰喊“官逼民反啊”。
王元宝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没想到这算命先生竟有如此号召力，慌忙朝捕快使眼色：“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出了事本官担着！”
捕快们抡起铁链冲上来，逍遥子突然举起花篮：“且慢！”
花篮里突然亮起柔和的金光，比那夜接住的月光更暖，更亮。光芒透过篮缝洒出来，在半空凝成面水镜，里面竟映出王元宝的种种恶行——他在酒肆里搂着歌姬笑谈如何克扣赋税，在粮仓里指挥手下往米里掺沙土，甚至偷偷把赈灾的棉衣卖给了当铺。
“那不是李掌柜的当铺吗？”
“天哪，他真敢卖赈灾物资！”
“这狗官，该千刀万剐！”
人群炸开了锅，愤怒的喊叫声震得槐树叶都在抖。几个血气方刚的后生捡起地上的石子，就要往王元宝身上扔。
王元宝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停留？抱着头钻进轿子，声嘶力竭地喊：“快走！快回府！”轿子像受惊的兔子，在百姓的唾骂声中狼狈逃窜，留下满地狼藉。
金光渐渐散去，逍遥子低头看着花篮，里面的紫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露珠滚落在手背上，凉丝丝的。他忽然明白，这花篮接住的不只是月光，还有百姓心里的公道。
“多谢曹先生。”他转身拱手，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多了份郑重，“若非先生仗义执言，我今天怕是难脱身。”
净明子笑着摇摇头，将桌角的紫薇插回他的花篮：“道长客气了。路见不平，本就该拔刀相助。”他收拾起卦摊，动作从容不迫，“其实方才那卦签，不仅算出你有麻烦，还算出这麻烦，与我也有些渊源。”
逍遥子愣住了：“先生认识王元宝？”
“不算认识，却与他同朝为官过。”净明子的声音低了些，“三年前扬州赈灾案，我曾上奏弹劾过与他勾结的官员，可惜被压了下来。”他望着王元宝逃窜的方向，眼神里闪过一丝冷意，“没想到他竟能官复原职，可见这官场的污浊，比我想的更甚。”
逍遥子这才明白，为何净明子会毫不犹豫地出手——他们虽一个在街头唱道歌，一个在市集算卦，心里装着的，却是同样的公道。
“既然同仇敌忾，不如结伴同行？”逍遥子从花篮里摸出个酒葫芦，往他手里一塞，“我这葫芦里的酒，比官酿的好喝百倍。”
净明子接过葫芦，拔开塞子一闻，眼睛亮了起来——不是寻常烧酒的烈，而是带着股桂花的甜香，像是把整个秋天都酿在了里面。“好，便与道长同行。”
两人并肩往市集外走，逍遥子唱着颠三倒四的歌，净明子偶尔会接两句，声音清润，与他的沙哑竟格外和谐。卖糖葫芦的老汉看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对旁边人说：“这俩怪人，倒像是一对亲兄弟。”
走到城门口时，夕阳正把城墙染成金红色。净明子忽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张纸条：“我前几日算到，青州以北的黑风岭有妖物作祟，专抢过路的商队。”他指着纸条上的标记，“道长可有兴趣同去看看？”
逍遥子低头看了看花篮，里面的薄荷轻轻蹭着他的手腕，像是在点头。他抬头望向黑风岭的方向，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有妖物？那正好，让它们尝尝我这花篮的厉害！”
净明子朗声大笑，笑声在城门口回荡，惊起一群归巢的飞鸟。“如此，便请道长引路了。”
逍遥子唱着歌往前走，花篮在肩上轻轻晃动，里面的花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伴奏。净明子跟在他身边，青布长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尘土，却始终干干净净。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最后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唱道歌的疯道士，哪是算卦的前官员。
城门校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挠了挠头——那穿道袍的疯疯癫癫，却能让花草听话；那穿长衫的文质彬彬，眼神却比刀还利。这俩怪人走在一起，倒像是老天爷派来的，要给这浑浊的世道，添点清亮的颜色。
暮色渐浓，黑风岭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逍遥子忽然停下脚步，往花篮里撒了把种子，种子落地即长，开出片小小的荧光，照亮了前方的路。净明子从怀里掏出罗盘，指针正对着黑风岭的方向微微颤动。
“看来有场硬仗要打。”净明子说。
逍遥子咧嘴一笑，举起花篮迎着晚风：“怕什么？有花有酒，有友同行，便是刀山火海，也闯得！”
歌声再次响起，这次净明子也跟着哼唱起来，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暮色中交织，像两股溪流汇入同一片江海。他们知道，前方的黑风岭只是开始，这世间的不公与邪恶还有很多，但只要他们携手同行，用花篮里的公道，用卦签上的是非，总能一点点驱散黑暗，给百姓带来光明。
夜色渐深，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通往黑风岭的小路上，只有那首没唱完的道歌，还在晚风中轻轻回荡，带着股桂花酒的甜香，和着星光，洒满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