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星斗大森林最忠实的君王。
当最后一缕属于白昼的、被层层叠叠的浓密枝叶过滤得只剩下几丝残破金线的余晖,终于恋恋不舍地自西方的天际线沉沦,这片广袤无垠的原始林海,便如同被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天鹅绒,悄无声息地、温柔地覆盖。
白日里那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喧嚣,此刻尽数归于沉寂。鸟兽的啼鸣与虫豸的嘶叫,被一种更加深沉、也更加纯粹的、属于生命的吐息所取代。
那是由亿万年岁月沉淀下来的、最原始的脉搏,是风穿过树冠时如同情人般温柔的低语,是巨大的叶片之上,露水凝结又悄然滑落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清脆的滴答声,也是潜藏在每一片阴影之下、无数双充满了警惕与野性的眼眸,在黑暗中无声的对峙。
对于任何一个胆敢在此时踏足此地的凡人而言,这片森林,无疑是比任何传说中的地狱都要更加危险的禁地。
然而,对于此刻正缓缓行进于林间一条被刻意开辟出的、崎岖小路之上的这支庞大车队而言,这份足以让任何封号斗罗都为之胆寒的黑暗,却反而比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充满了阳光与繁华的人类世界,要更加的令人安心。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充满了玄奥与和谐气息的无形帷幕,如同一个巨大的、倒扣的琉璃碗,将整支车队都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内。
那是由诸葛引香所施展出的、源于【欢愉】命途的特殊权能——【潜伏帷幕】。
它并非是简单的魂技结界,而是一种更加本源的、对构成世界存在的“信息”的编辑。它将车队所有成员的气息、声音、甚至连车轮碾过地面时所产生的最细微的震动,都与周围那充满了原始与野性的森林环境,完美地、不着痕迹地融合在了一起。
对于那些嗅觉与听觉远超人类百倍的强大魂兽而言,这支由数十辆马车与上百名活生生的人类所组成的队伍,此刻,不过是这片森林之中,一片再也寻常不过的、被夜风吹拂的灌木丛,一块被月光照耀的、冰冷的岩石罢了。
自从那日在永望要塞,经历了那场充满了背叛与阴谋的惊天之变后,许狄娜便当机立断,采纳了诸葛引香的建议,彻底放弃了那条虽然平坦、却也同样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帝国官道。
既然连那个平日里素来以“忠厚老实”著称的封疆大吏花盾明,都会在利益的驱使之下,毫不犹豫地向她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妇孺挥起屠刀,那么,在这条通往星玦城的、长达数千里的漫漫长路之上,谁又能保证,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花盾明”?
朱家,这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虽然其最核心的主干已被那场发生在星罗城的、充满了神迹与血腥的风暴彻底摧毁,但其深入帝国肌体之上的无数根系,却依旧顽固地存活着。
它们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都可能从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里窜出,给予她们这些早已被视为“眼中钉”的幸存者,最是致命的一击。
于是,在诸葛引香那神鬼莫测的能力的庇护之下,这支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希望的队伍,便如同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那充满了尔虞我诈的人类社会,一头扎进了这片虽然同样充满了危险,却也同样更加“纯粹”的星斗大森林。
她们要一路向东,穿过这片广袤的原始林海,直抵星罗帝国与斗灵帝国的交界之处,然后再折而向南,进入那座充满了自由与机遇的商业明珠——星玦城。
这条路,虽然崎岖,虽然充满了未知,却也是目前唯一一条,能够避开所有潜在敌意的、安全的道路。
此刻,夜已深沉。
车队早已在一片相对开阔的、背风的林间谷地之中,安营扎寨。
一堆堆温暖的篝火,在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之上燃起,橘红色的火光如同温柔的手掌,将那一顶顶简易的帐篷,以及围坐在篝火旁守夜的护卫们那略显疲惫的脸庞,都一一照亮。
大多数人早已进入了梦乡。无论是百草剧团的伶人,还是那些同样经历了连日奔波与惊吓的皇家护卫,都在这片被【潜伏帷幕】所庇佑的、绝对安全的“净土”之上,卸下了所有的戒备,沉沉睡去。
那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与林间那属于自然的、充满了和谐韵律的虫鸣与风吟,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充满了宁静与祥和的、属于旅人的安眠曲。
然而,在这片几乎所有人都已安然入梦的寂静之中,却依旧有一双清澈的、带着几分挥之不去愁绪的棕色眼眸,固执地,睁着。
倪露躺在自己那并不算太过宽敞、却也还算柔软舒适的行军床铺之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
她那总是带着几分怯懦与迷茫的俏脸上,此刻罕见地染上了一丝因为痛苦而产生的、病态的苍白。
她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自己那平坦的小腹之上,那双总是如同小鹿般温顺的眼眸之中,也因为那阵阵传来的、如同被无数根细小钢针反复穿刺般的隐痛,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又来了。
那如同魔咒般,每个月都会如期而至的、属于女性的生理周期性的折磨,再次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以往在湾琳镇之时,每当这个时候,细心的袁菲姐姐总会提前为她准备好一碗热气腾腾的、加了双份红糖的姜茶,那辛辣而又充满了暖意的液体滑入腹中,总能稍稍地,缓解几分那如同坠着冰块般的、令人难耐的寒意与坠痛。
可如今,在这荒无人烟的原始森林之中,又哪里去寻什么红糖与生姜?
她不想去打扰早已沉睡的伙伴们,更不想因为自己这点“上不得台面”的私事,而去麻烦那些日夜操劳、同样是身心俱疲的护卫们。
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她将被子拉得更紧了一些,试图用那份微不足道的温暖,来驱散那份源自身体深处的、冰冷的寒意。可那阵阵传来的、如同潮汐般一波接着一波的绞痛,却如同最顽固的敌人,无论她如何蜷缩、如何忍耐,都无法将其彻底地驱散。
睡不着。
她索性放弃了与睡魔的抗争,轻轻地掀开帐篷的帘幕一角,将目光,投向了那片被浓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深邃的夜空。
今夜的月色很好。
一轮皎洁的、如同白玉圆盘般的满月,正高悬于天际,将那清冷的、如同水银般的月华,透过枝叶的缝隙,化为亿万点细碎的、闪烁着迷离光晕的星屑,温柔地洒下,为这片充满了原始与神秘气息的黑暗林海,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充满了梦幻色彩的银边。
偶尔,还能看到几颗调皮的流星,拖着长长的、转瞬即逝的尾焰,划破那深邃的、如同丝绒般的夜幕,如同神明遗落在人间的、一滴滴充满了祝福的眼泪。
很美。
美得……有些不真实。
倪露呆呆地看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与迷茫的棕色眼眸之中,所有的痛苦与愁绪,似乎都在这片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沉醉的、静谧而又浩瀚的星空之下,被悄然地,冲淡了许多。
她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遥远的、甚至已经超出了这片星空范畴的、无尽的宇宙边荒。
飘向了那个总是会在她最是孤独无助之时,如同神明般降临在她梦中,为她带来温暖与希望的、充满了神圣与慈爱气息的女孩。
“百草之母”
她在心中,用一种近乎于祈祷的、充满了卑微与渴望的意念,轻轻地,呼唤着那个早已深深地烙印在她灵魂之上的名字。
“您……您有空吗?可以……可以再为我讲讲,那些关于天外的故事吗?”
她知道,这或许只是她因为痛苦而产生的一种奢望,一种充满了不切实际幻想的、自我安慰的呓语。
毕竟,那位于斗罗大陆而言如同神明般的存在,又岂会时刻关注着她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如同尘埃般渺小的人类的喜怒哀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就在她的这个念头刚刚升起的瞬间,那个轻柔、带着几分稚嫩,却又异常熟悉的空灵女声,竟然真的,如同回应信徒最是虔诚的祈祷般,毫无征兆地,再次在她脑海深处,缓缓响起。
“嗯,可以。”
那声音,依旧是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充满了慈爱,仿佛能抚平世间一切的伤痛与不安。
倪露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神迹般的回应,而“怦怦”狂跳起来!
她甚至忘了自己小腹之上那依旧存在的、如同针扎般的隐痛,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俏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如同孩童般纯粹的惊喜与期盼。
“那……那这次,就用寓言诗的形式吧。”悠蒂诗的声音中,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的笑意,“这首把主要命途都写进去的寓言诗,在银河里最近很流行呢。它本身,就叫‘有关星空的寓言集’。”
“快讲快讲。”
倪露的心情,彻底地被调动了起来,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的棕色眼眸之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好奇与期待的光芒。
于是,在那静谧的、只剩下虫鸣与风吟的星斗大森林的深夜,在那轮皎洁的、如同白玉圆盘般的满月的注视之下,一个来自于遥远星海的、充满了神秘与哲思的古老寓言,便通过一种超越了语言与时空的、最是纯粹的意志共鸣,缓缓地,在一个同样充满了谜团的凡人少女的脑海之中,拉开了它那充满了浩瀚与史诗感的、壮丽的帷幕。
悠蒂诗的声音,不再是单纯的言语,而是化为了一种更加深邃、也更加充满了韵律感的、如同宇宙本身在低语般的咏叹。
那咏叹声中,仿佛蕴藏着星辰的诞生与寂灭,蕴藏着文明的兴起与衰亡,蕴藏着生命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之中,对光明与意义最是执着的、永不停歇的追寻。
“我梦见一缕光,一盏水晶之杯。”
“那晶光对我启口:”
“敬请聆听,有关星空的预言。”
“无名的人,无命的人,”
“自荒原那端前来,身披群星的光彩。”
“走吧,只管踏着太阳风行进,”
“你终将回归我的怀抱,”
“只需向着那光前行。”
“可那光开始燃烧,”
“洞穿云翳,变作金色的死亡。”
“高塔倾倒,人们奔逃,”
“因为太阳将要落下,”
“遭遇凶恶的毁伤。”
“但地上的稚子,请务必不要惊惶!”
“会有光矢到来,肃清邪恶的孽障。”
“你要循着辙迹,拜谒风暴所向——”
“天体保守秘密,”
“数算连接万物的根系。”
“但它噤声,仿如宇宙中心的迷雾;”
“聆听寂静,你将知晓群星在何处休憩。”
“令旅杖敲击大地吧,它们说:”
“一次,两次,”
“微小的幼芽将成长参天,”
“甘霖自枝头落下,为你驱除病痛与毒害。”
“蒙上双眼吧,它们说,”
“勿要迫近的晦暗使你心神忌惮,”
“因为它要教你的灵魂如灌铅般沉重,”
“双脚变得麻木不堪。”
“推开那庄严的城门吧,”
“它们说,拾起青金石板,”
“高声朗读:”
“识得那泥砖是何物所炼!”
“认得那墙基为何人所奠!”
“然后,它们说,”
“抵达尽头的人啊,”
“到包容一切的乐园去,”
“加入了盛大的颂歌与欢宴。”
“听亿万又亿万颗心脏的跳动,”
“拥你入怀。”
“看那宫廷的弄臣花言巧语,”
“水手烂醉如泥。”
“听镜中的婴儿啼哭,”
“浪潮入梦,”
“天庭颓圮,”
“恭迎无形的储君。”
“最终,以你的身躯丈量世界,”
“将凡此种种铭记于心。”
“他们说,这正是你应行的道路——”
“阿基维利,再度启程吧,阿基维利。”
“无数流星划过今夜的天空,”
“如果选中了正确的那一颗……”
“它将把你的愿望,”
“带向千百个世界。”
悠长的咏叹,终于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符。
那充满了神秘与哲思的余韵,却依旧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倪露那早已被这浩瀚的史诗所彻底震撼的心湖之上,久久地回荡,无法平息。
她呆呆地躺在床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怯懦的棕色眼眸之中,写满了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困惑、茫然与一丝前所未有的、名为“敬畏”的空白。
她听完了。
可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那诗中,似乎蕴藏着无数个充满了隐喻与象征的意象——燃烧的光,倾倒的高塔,保守秘密的天体,敲击大地的旅杖,庄严的城门,包容一切的乐园……
每一个意象,都仿佛指向了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更加深邃、也更加宏大的世界。
可当她试图去理解,去将这些意象与她所熟知的现实进行联系时,却又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仿佛变成了一团被无数根杂乱丝线所纠缠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不明觉厉。
这或许是此刻,最能准确形容她心情的词语了。
只是,不知为何,就在她全神贯注地,聆听着这段充满了神秘与哲思的“有关星空的寓言集”之时,她那原本还如同针扎般隐隐作痛的小腹,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那股冰冷的、令人难耐的寒意,似乎也被那充满了浩瀚与史诗感的咏叹,悄然地,驱散了许多。
或许,这便是所谓“精神转移”的力量吧。
又或许,是那位遥远的、充满了神圣与慈爱气息的百草之母,在用她那独特的方式,为她这个虔诚的、却又充满了迷茫的信徒,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源于灵魂层面的“治疗”。
谁知道呢?
倪露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那悠长的咏叹彻底结束,当那充满了神秘与哲思的余韵,也渐渐地,在她那早已疲惫不堪的心湖之上,归于平静之时,一股久违的、浓浓的睡意,终于如同最温柔的潮水,将她那早已支离破碎的意识,彻底地,淹没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的俏脸上,所有的痛苦与愁绪,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婴儿般的、充满了安详与宁静的平和。
在那即将要彻底沉入梦乡的前一刻,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却又充满了满足的、甜美的弧度。
今夜,她或许,能做一个好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