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贴着荒原枯黄的草尖刮过,发出呜呜的悲鸣。
铅灰色的天穹低垂,沉重得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将这片死寂的大地彻底压垮。
空气里没有水分,只有刀子般的干冷,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灼痛的肺叶,带起一片细碎的白雾。
李烽佝偻着背,像一头负伤的幼兽,在齐膝深的枯草和冻结的土坷垃中艰难跋涉。
每一步踏下,冻土都发出沉闷的呻吟,鞋底早已被磨穿,冰冷的泥土混合着草屑,如同钢针般刺入脚板。
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在寒风中咯咯作响,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全身的肌肉都在过度使用后的酸痛中痉挛。
他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两条麻木的手臂上,集中在怀里那个滚烫而脆弱的小小身体上。
草儿被他用那件从白骨地窖里带出来的、铁鹞子留下的厚实麻布旧袍紧紧包裹着,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小脸。
袍子粗糙厚重,带着一股陈年的尘土和硝石混合的、属于铁鹞子的气息。
它隔绝了部分寒风,却无法驱散草儿体内那熊熊燃烧的邪火。
她的额头烫得吓人,紧贴着李烽的脖颈,每一次微弱而急促的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痛的心悸。
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时而滚烫,时而冰冷地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草儿…再忍忍…快了…就快了…”李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破碎地卡在喉咙深处,每一次开口都耗尽力气。
他不敢低头看妹妹那痛苦扭曲的小脸,只能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灰暗、荒凉、似乎永无尽头的北方旷野。
身后,彭城那巨大的、如同垂死巨兽般的轮廓,早已被低矮的丘陵和枯黄的草浪彻底吞没。
连同那座埋葬了铁鹞子、也埋葬了他们短暂喘息之地的废砖窑,一同消失在铅灰色的地平线下。
只有那浓烈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在鼻端,混杂着怀中草儿滚烫的体温和袍子上的硝土味,构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地狱图景。
盐在。
那包冰冷刺骨、价比黄金的霜雪盐,被他用撕下的破布条紧紧捆扎,死死绑在胸前最贴身的地方,隔着单薄的衣衫,硌着他的皮肉。
它冰冷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如同一个沉重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怀璧其罪的恐惧和铁鹞子用生命换来的最后嘱托。
命悬一线。
草儿的命悬于高烧不退的躯体。
他的命悬于这片杀机四伏的荒野。
而唯一的线,是怀中那把紧贴着盐包的、冰冷的刀鞘,以及鞘中那张用油布包裹的、指向“沧州老营”的血色地图。
他机械地迈着步子,视线被寒风和疲惫刺得一片模糊。
脑海里翻腾着铁鹞子最后倒下的身影,翻腾着废砖窑里森森的白骨,翻腾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如血的朱砂路线……
沧州,沧州在哪?盐山洼又在哪?老营……那会是什么地方?一个废弃的军营?一群啸聚山林的强人?还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传说?
巨大的茫然和如同深渊般的未知,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只能凭着本能,凭着地图上那模糊的指向,凭着对铁鹞子最后一丝近乎盲目的信任,朝着北方,跌跌撞撞地前行。
枯草无边无际,如同绝望的海洋。
偶尔能看到几棵枯死的老树,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在寒风中发出呜咽。
远处有低矮起伏的丘陵,光秃秃的,覆盖着薄薄的、肮脏的残雪。
天地间一片灰黄死寂,看不到任何人烟,听不到任何活物的声音,只有风声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
饥饿如同冰冷的毒蛇,开始疯狂地啃噬他的胃囊。
胃壁摩擦着,发出阵阵绞痛。
喉咙干得如同火烧,嘴唇早已裂开,渗出血丝,又被寒风瞬间冻住。
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巨大的意志力。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时间在这片荒原上失去了意义。
太阳始终躲在厚重的铅云后面,吝啬地投下一点惨淡的灰白,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只有草儿那滚烫的体温,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热源,也是悬在他心头的、即将熄灭的火焰。
“哥…渴…”怀里的草儿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呓语,干裂的小嘴无意识地翕动着,如同离水的鱼。
水……
李烽猛地惊醒!
他停下脚步,剧烈地喘息着,环顾四周。
茫茫枯草,哪里找得到水?连一条结冰的小溪都看不见!
巨大的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他低下头,看着草儿那因高烧而愈发灰败的小脸,心如刀绞。
他颤抖着,腾出一只手,摸索着探入怀中,摸到那个冰冷的盐包。
霜雪盐……纯净的盐粒……
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
他小心翼翼地解开绑缚盐包的布条,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探入盐包内,捻出几粒纯净得如同冰晶的灰白色盐粒。
然后,他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沾了一点唾沫,那点唾液几乎瞬间就被干裂的嘴唇吸干,极其轻微地将一点点盐粒的粉末,涂抹在草儿干裂的唇缝边缘。
盐的咸味刺激着味蕾。
草儿的小嘴无意识地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吞咽声。
李烽的心瞬间揪紧!
他死死盯着草儿,不敢错过一丝变化。
这点盐分,能稍微缓解她的脱水吗?还是会刺激得她更难受?
草儿的小眉头痛苦地皱了一下,但随即,那急促的呼吸似乎……极其微弱地平缓了一丝丝?
虽然依旧滚烫,但那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声减弱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有用!
哪怕只有一丝丝!
巨大的狂喜夹杂着心酸瞬间淹没了李烽!
他连忙又极其小心地涂抹了一点点盐粒粉末。
草儿的小嘴再次蠕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地吮吸着那点咸味。
这点微不足道的盐分,如同沙漠中的一滴甘霖,暂时维系住了草儿最后一丝生机。
李烽重新绑好盐包,将它和刀鞘一起紧紧贴在胸前。
冰冷的盐粒和冰冷的鞘身,紧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他重新抱紧草儿,用脸颊蹭了蹭妹妹滚烫的额头,嘶哑地低语:
“草儿…有水了…哥找到水了…再忍忍…我们…去找老营…”
他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再次踏上北行的路途。
步伐更加沉重,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被逼到绝境后、近乎麻木的坚韧。
天色愈发昏暗。
铅灰色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低,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
寒风变得更加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碎叶和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骨的、带着土腥的湿冷气息。
要下雪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进李烽心里。
在这荒原上,没有遮蔽,没有火种,一场大雪足以成为埋葬他们的白色坟墓!
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尽管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肌肉。
目光焦急地扫视着前方。
必须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必须!
终于,在翻过一道低矮的、如同巨大坟冢般的土坡后,他看到了!
在坡下背风的一面,紧挨着一片稀疏的、早已落光了叶子的枯树林边缘,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建筑轮廓!
那似乎是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或者是某个早已荒弃的驿站?
土坯垒砌的墙壁大半坍塌,只剩下半片摇摇欲坠的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枯草和苔藓。
黑洞洞的门窗如同骷髅的眼窝,在昏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阴森。
但此刻,在李烽眼中,那半片残破的屋顶,就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土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座破庙。
寒风在身后呼啸,卷起大片的枯草和尘土,如同追逐的鬼影。
破庙比远处看着更加残破。
庙门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里面一片狼藉,倒塌的泥塑神像碎块、腐朽的梁木、厚厚的灰尘和鸟兽的粪便混杂在一起,散发着浓烈的霉烂和腐败气息。
但至少,还有一角相对完整、被半堵断墙和倾倒的梁木勉强支撑起的空间,能稍微遮挡些风雪。
李烽抱着草儿,一头撞进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庇护所。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顾不上许多,跌跌撞撞地冲到那个相对避风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草儿放在地上铺开的、铁鹞子的旧袍上。
草儿一离开他的怀抱,那滚烫的体温似乎失去了最后的屏障,小小的身体立刻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
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碎的嘶声!
**“草儿!”**李烽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扑过去,颤抖着手指探向草儿的额头——那温度比之前更加灼手!如同燃烧的炭火!
他解开包裹草儿的旧袍,借着庙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天光,惊恐地发现——草儿脖颈和胸口处,竟然开始浮现出几点极其细微的、如同针尖大小的暗红色斑点!
疹子?!
李烽眼前一黑!
前世模糊的医学常识碎片在脑中疯狂闪动!
高烧不退,出现红疹……这是……这是热毒入血?还是……更可怕的瘟疫?!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没有药!没有大夫!在这荒郊野外的破庙里!他该怎么办?!
“不……草儿……草儿你不能有事……”李烽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不堪。
他跪在草儿身边,手足无措。
怀里的霜雪盐冰冷依旧,此刻却像一块无用的石头。
它能换命,却换不回草儿的健康!
风雪终于来了。
先是细小的、如同盐粒般的冰晶,被狂风卷着,从破庙的屋顶和门窗豁口处呼啸着灌入,打在脸上生疼。
很快,冰晶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无声地飘落下来,迅速覆盖了庙外的荒原,也将破庙内唯一的光源彻底隔绝。
黑暗和寒冷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吞噬了这小小的角落。
草儿的呻吟声在风雪和黑暗的包围中,显得更加微弱,更加令人心碎。
李烽浑身冰冷,如同掉进了冰窟。
他看着黑暗中草儿那模糊的、痛苦蜷缩的身影,听着她越来越弱的呼吸声,巨大的无助和恐惧几乎要将他逼疯。
盐在。
命在。
可草儿的命,正在他眼前一点点流逝。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盐包,而是颤抖着,再次探入怀中,死死攥住了那把冰冷的刀鞘!
鞘身粗糙的木纹和冰冷的铜皮,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
黑暗中,他看不清地图。
但他记得那条血色的路线。
记得“沧州”。
记得“盐山洼”。
记得“苇荡深处”。
可这一切,在草儿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面前,都显得那么遥远,那么苍白无力!
风雪在破庙外呼啸,如同万千厉鬼的哀嚎。
破庙内,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只有草儿那微弱的、带着灼热气息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顽强地、却又无比脆弱地摇曳着。
李烽跪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紧紧握着那把冰冷的刀鞘,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混合着绝望的咸涩,无声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