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又输了。”吴三省一推面前的棋盘。对面的吴二白看上去永远那么淡然,喝了口茶,看看时间,“我也该走了。”“解家下午就到了,你不留下见见啊?”吴三省道。“有的是机会,你们俩先叙旧吧。”吴二白说。“那好,我送你。”吴三省起身推起二哥的轮椅向外走,一边说着:“下次你想下棋打个电话吩咐我过去陪你就行了,你行动不方便,跑这么远……”吴邪从外边进来,正好碰到送二叔回来的三叔。吴二白的背影正在远去,吴邪向那边看了看,又看了看三叔。“从你爹那儿来的?”吴三省问。吴邪“嗯”了一下,又打量着吴三省苍老的脸,“话说我爹兄弟三个你年龄最小,现在却长得最老。”“头发又该染了。”吴三省摸着自己的鬓角笑道。两人进屋,吴三省收拾掉棋盘,吴邪在一旁给自己泡新茶。吴三省收拾好东西,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桌上堆着各种本子、文件和纸页,吴三省在其中翻找,“大侄子你来得正好,你看下这里……”“什么?”吴邪端着刚泡好的茶走过去。
桌子上有很多三叔的笔记,七零八落,三叔是在重新整理它们。他拿过三叔手里的那张,看了一会儿,“这不是鲁王宫嘛!”“对。”吴三省点头。“那次装备钱我花了一万多,你还没给我呢!”“你小子还找我要债?”吴三省瞪吴邪,“我这些产业,哪个不是给你的?”“得,”吴邪把笔记扔在桌上,“我不稀罕你的产业,你不在时铺子里的账我也都还给你了,现在宿怨都结束了,要不你自己生个孩子吧,也省得哪天你再失踪了,我一个人上天入地地找你。”“账你都还我了?你就还我个账本吧?”吴三省冷笑着。吴邪喝了口水,心说老狐狸,我说不过你,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三叔旁边,开始回忆三叔笔记上的事。
吴邪其实很乐意帮三叔整理笔记,因为这时候他就可以趁机刨根问底,把当年自己想知道的东西从老家伙嘴里抠出来。
当年他对三叔的事无尽好奇,就像小时候听三叔给他讲的故事,后来他知道了故事背后的代价,经历了那么多,好奇也被消磨成了疲惫。但现在三叔回来了,他便又可以安心地听三叔讲故事。
不知不觉几个小时过去,茶水喝掉一壶又一壶,吴邪早已学会了道上说话的路数,站在制高点上咄咄逼人,吴三省一声声叹气,正在这时候,手机响了。
吴三省伸手接通视频电话,那边首先是噪杂声,接着就是熟悉的声音传出:“三哥,我们下飞机了。”还有小花的说话声。吴邪探过头去,屏幕上那张打眼看去和三叔几乎一样的脸,声音也那么像,说实话,第一次看见两个“三叔”同时站在面前时,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吴三省整理着手中的笔记,似乎漫不经心,“你的地下室已经给你打扫好了。”解连环在那边骂了一声,“你当初想那么个计划,就是为了让我住地下室的吧?今天把你房间给我住,你到下边去!”吴邪在一旁笑。吴三省却还是慢悠悠的,答应了一句:“好~”挂了电话吴三省吩咐准备饭菜。吴邪等三叔都吩咐完,刚要继续发难,被吴三省摆手阻止,站起身,“别问我了,你假三叔马上到了,他做的事儿你问他去吧。”吴三省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接待自己的表弟。时值初春,此时BJ还春寒料峭,相比之下杭州天气温润许多,吴三省便常在这时邀解连环来住上些日子。
酒足饭饱,小花就叫上吴邪不知出去干什么了,两个古稀老人在阁楼平台上晒着太阳喝茶聊天。
吴邪回来时已经夕阳西下,到三叔的房间见没有人,知道两人还在上面,拿了两件斗篷上楼。
夕阳染黄了半面天,吴邪站在楼梯口,透过玻璃门刚好看见两个老人坐在椅上,晚风拂过沧桑的面庞送来一阵阵浑厚的声音。
吴邪不是没有偷偷听过他们聊天,想着这两人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他们会怎么说起岁月中的那些往事。然而听到的无不是些家常琐事,不知道是发现了他在偷听,还是如当年解连环在信上所说,忘掉了那一切。“三叔。”吴邪走上前去,两个老人一起回头看他。
这两个人经常在他叫“三叔”时一起看向他。后来他称解连环“表叔”,但仍有好多次会把他当做三叔,每次这个时候,解连环都会呵呵笑。“天凉了,早些回屋去吧。”吴邪说着递上斗篷。“谢谢大侄子。”解连环笑道。
吴邪给壶里换了热茶,也坐下来。
空中有归巢的鸽子在盘旋,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孩子的嬉笑声,吴邪忽然觉得,这夕阳果真是无限美好。“小花呢?”解连环问。“还在外边浪,说吃饭的时候回来。”吴三省端着茶吹了吹,“大侄子,你中午那些问题就问你表叔吧,回头别再纠缠我。”吴邪看着解连环。解连环把斗篷披在身上,幽幽道:“那是你自找的,当年我把事情都写信告诉他了,你又派人截去了。”什么?吴邪一听几乎炸了,脱口向吴三省问道:“三叔给我的信是你截走的?”说完自己也觉得微妙的尴尬。解连环又在笑,吴三省也笑,这两个人笑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那封信还在我那儿,要看我拿给你。那里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嘛。”“那也把信还给我!”当晚三个人在书桌前讨论到很晚,小花都耐不住困乏睡觉去了,临走还不忘让解连环吃好药。
明亮的灯光下,吴邪终于听到了这两个人亲口讨论的他们相互替代的日子。
从前吴邪一直不敢把这些事在解连环面前提起,怕惊扰到这个艰辛一生的老人晚年的安宁,现在看来解连环还是挺愿意和他讲的,并且这个假三叔比真三叔还愿意对他说真话。夜深了,不得不去睡了。
吴邪留宿在三叔家,解连环和吴三省睡在一起。
关上灯,明亮的月光从窗外泻入,两个人躺在床上,都看着外面的月亮。“想不到,我竟还有一天能从这扇窗中这么放松地看着月亮。”这次是解连环先开口。“是啊,我们竟然真的等来了一切的结束。”又是片刻的沉默。吴三高官长叹息,“连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没有那个计划,小花也许应该像小邪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至少不需要八岁就担起重任。”解连环仍瞪着月亮,“小花失了父亲养在我这儿的时候,我以为我能为他遮风挡雨,没想到是让他又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痛。”顿了顿,“在那二十年里,我们总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说,想想小邪和小花,他们可以不再过我们的日子了。可是最后……”他叹道,“确是对不起小花,也对不起吴邪。”“你没有对不起小邪。”吴三省说。“我骗了他那么多年。”“可你是真的在做他的三叔。”再次沉默。解连环想起了在蛇沼吴邪最后叫他的那声三叔,那一声三叔他一直珍藏在心。做了那么多年冒牌货,他也曾担心知道真相的吴邪会怎么看他,真不曾想,自己竟听到了吴邪真正叫他的那声“三叔”。“不过,他们不用再像我们那样,为下一代的宿命担心和恐惧了。”吴三省安慰道,“其实要说对不起小邪和小花的是我。还有文锦。”夜色又凝重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有大侄子在身边,也算享受了天伦之乐。”吴三省说,“可文锦还是一个人孤单地在泥沼里。”“所以你一直留着那粒尸鳖丹,还是想去陪她?”解连环看向吴三省。
吴三省不说话。“吴邪对你的感情咱们都清楚,你可是好不容易才回到他身边的。”“我若再离开小邪,就更对不起他了。”吴三省似乎笑了笑。“你不是也看这小子那些年的笔记里写过,如果我是和文锦在一起,他更加不会原谅我。”解连环干笑一声,“所以咱们俩算计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谁都对不起。”吴三省依旧在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道,“你说吃下尸鳖丹睡在陨玉里,是不是真的能长生?”“你想干嘛?”吴三省的声音温缓,“不仅小邪,老大老二也是为我忧心了一辈子,剩下这么点儿时间,我必须留在他们身边。
可是若真到了生命尽头的一天,与其让小邪为我的死亡悲伤,还不如对他说,我去陨玉里陪文锦长生。”“听着像个好主意。
两千年后,我不在了,吴邪不在了,吴家解家都不在了,世界上就剩你们俩,那可真是‘二人世界’。”解连环翻了个身,“睡吧三哥,吴邪这祖宗今天还没尽兴,明天肯定接着究根问底。”“我看你还挺愿意告诉他的。”吴三省道。“骗了他二十年,现在就对他说实话吧。”两人都笑了几声。
吴三省伸手关上了自动窗帘。
晨光透过纱窗时,解连环是被药味呛醒的。吴三省已经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保温杯,杯底沉着半融化的陈皮——这是解雨臣特意交代的,说他肺部受过伤,晨间宜喝温陈皮水。
“老三,你一宿没睡?”解连环看着对方眼下的青黑。
吴三省摇头,指了指床头柜上的药瓶:“你昨晚吃的止疼药,是小花从德国带回来的?”
解连环嗯了声,试图坐起,却发现后腰黏腻——又渗血了。镜渊核心的那场爆炸,虽然摧毁了镜像族的记忆之卵,却在他脊椎里留了片金粉碎片,每逢阴雨就疼得钻心。
“大侄子知道你还在瞒着他?”吴三省放下杯子,伸手帮他换药。
解连环苦笑:“他连你藏尸鳖丹的抽屉都翻遍了,能不知道?”纱布揭开时,伤口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金粉光泽,“小花说这是镜像族的‘记忆残留’,得用解家的银线术慢慢逼出来。”
正说着,楼下传来吴邪的声音:“三叔!表叔!胖爷我带了西湖醋鱼!”
“来了!”吴三省应了一声,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件藏青色长衫,“今天别穿那件黑色的,小邪看见你腰上的纱布会追问。”
解连环挑眉:“你倒是护着他。”
“他护了我们十年,”吴三省帮他系好盘扣,声音放轻,“现在该换我们哄他高兴了。”
餐桌上,吴邪正跟胖子争论醋鱼的正宗做法,解雨臣则在给解连环布菜,眼神时不时扫过他的后腰。直到解连环悄悄拽了拽袖口,露出半截完好的皮肤,解雨臣才放下筷子,推过个锦盒:“表叔,这是新配的金疮药,加了天山雪莲花。”
“还是我们小花贴心。”解连环打开锦盒,药香混着雪莲花的清苦,“比你三叔那陈皮水好多了。”
吴邪立刻接口:“三叔泡的茶能喝?他当年在墓里煮的尸鳖汤我都还记得味儿!”
众人笑起来,胖子趁机夹走最后一块醋鱼。解雨臣忽然看向吴三省:“吴叔,我昨天在解家老宅发现本医书,里面提到‘尸鳖丹与陨玉共生之术’,你……”
“小花。”解连环突然打断,“吃你的菜,大人的事少操心。”
解雨臣闭了嘴,却在桌下用银线缠住吴三省的手腕——他摸到对方袖口下藏着的小瓶,瓶身刻着“尸鳖丹”三个字。吴三省垂眸,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告诉小邪,他最近总做噩梦,梦见我又消失在青铜门里。”
午后,吴邪被胖子拽去铺子里对账,解雨臣则留在楼上帮解连环换药。纱布揭开时,金粉碎片又深了几分,解雨臣的银线刚触到伤口,碎片突然发烫,在银线上凝成“镜渊未灭”的字样。
“表叔,这碎片在传递镜像族的讯息。”解雨臣皱眉,“当年你在镜渊核心到底……”
“不过是些残留的记忆能量。”解连环扯过纱布按住伤口,“小花,你小时候我带你去老茶馆听戏,还记得那出《长生殿》吗?”
解雨臣愣住,童年记忆突然翻涌——七岁那年,解连环假扮吴三省带他去苏州,在老茶馆里,台上的杨贵妃唱着“问双星,朝朝暮暮,争似我和卿”,解连环摸着他的头说:“小花,人活一世,能遇着个想相伴长生的人,不容易。”
“表叔是想说,三叔想陪文锦阿姨长生,并非全是逃避?”解雨臣低声道。
解连环叹了口气:“老三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文锦。当年在塔木陀,他明明能自己逃出来,却为了引开追兵跳进尸鳖窝……”他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纱布上,金粉碎片随之脱落,“小花,帮我把碎片放进锦盒,别让小邪看见。”
傍晚,吴邪带着打包的桂花糖粥回来时,解连环已经睡下。吴三省坐在书桌前整理笔记,台灯下的影子有些佝偻。吴邪将糖粥推过去:“三叔,尝尝,还是你以前带我去的那家铺子。”
“好。”吴三省舀了一勺,却在入口时皱眉——太甜了。他想起陈文锦总说他口味太重,后来在古墓里吃压缩饼干,也总要蘸辣酱。
“三叔,”吴邪突然开口,“昨晚你和表叔说的尸鳖丹……”
“小邪,”吴三省放下勺子,转身正视他,“有些路,是必须一个人走的。”
“但你不是一个人!”吴邪声音发颤,“你有我,有二叔,有小花,有胖子……我们等了你十年,不是为了看你再跳进什么长生的陷阱!”
窗外突然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沙沙作响。吴三省看着吴邪发红的眼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吴山居追着他问古墓故事的少年,想起十年前在青铜门前哭着说“用我一生换你十年天真”的青年。他伸手按住吴邪的肩膀,掌心能感受到对方微微的颤抖。
“好,”他轻声说,“三叔不走了。”
解连环在门口听见这话,转身走向露台。雨幕中,远处的雷峰塔若隐若现,他摸出怀里的青铜铃铛——那是从记忆之卵里带出的,铃铛内部刻着“第二十三次呼吸”。身后传来解雨臣的脚步声,少年递来把伞,银线在雨中划出优美的弧度。
“表叔,”解雨臣望着雷峰塔,“镜像族的残片还在影响你,对吗?”
解连环笑了笑,将铃铛塞进他手里:“小花,有些秘密,该让它永远埋在雷峰塔下。”
雨声渐大,吴邪站在窗前,看见楼下的解连环和解雨臣并肩而立,解雨臣的银线缠上铃铛,竟在雨中拼出“平安”二字。他想起胖子说过的话:“天真,咱们这些人,就像老树上的枝桠,断了一根还有一根,总归是要向着太阳长的。”
三叔在身后轻轻说:“小邪,去把你表叔的药换了吧,他总说我煮的陈皮水难喝。”
吴邪转身,看见三叔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着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三叔总把他扛在肩头逛潘家园,阳光穿过古董摊的遮阳棚,在三叔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时他以为三叔永远不会老,永远能带着他闯天下。
“好,”他接过药瓶,“我去煮陈皮水,多加些冰糖。”
雨还在下,解连环和解雨臣已经回到屋里,胖子的笑声从楼下传来,说要教解雨臣玩斗地主。吴三省走到窗前,看着雨中的杭州城,忽然伸手揽住吴邪的肩膀。
“大侄子,”他说,“明天带你去西湖划船,就我们爷俩。”
吴邪点头,忽然发现三叔的手比记忆中瘦了许多,却依然温暖。
窗外的雨幕中,雷峰塔的轮廓逐渐清晰,塔尖挂着道彩虹。
有些故事终将被雨打风吹去,但有些记忆,会永远留在心里,如同此刻窗台上的桂花糖粥,甜而不腻,暖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