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变暖了,潮也来了。
从洋流最深处涌出的热浪,像某种无形的号角,唤醒了沉睡的本能。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召唤,传遍了每一寸水层。
它没有语言,却能穿透骨骼。
在那一夜之后,避所的三文鱼群,集体离开了。
岚独自站在海底裂缝之上,目送那一条条曾共患难的鱼影从他身边游过,汇入主洋流。它们组成箭头状的队列,头也不回地朝北方奔涌而去。那是归程的方向。
水流中弥漫着熟悉的鳞粉气味、排卵素与河口的泥沙回忆,仿佛空气中也浸透了“回家”的味道。
只有岚逆着这股香味,沉入了更深的暗流。
他不愿成为河流中的一滴水。他想看看那些不在地图上的水脉,想知道——没有命运指引的鱼,是不是也能游出一条完整的生命线。
他绕过归流主线,潜入洋流交汇区。
那里水温急剧变化,上层水暖而轻,下层水冷而沉。各种海流在此碰撞交织,形成复杂的涡旋与断层。鱼类在此常常迷航,甚至失踪。
但岚喜欢这样的混乱。
每一次涌动都是未知,每一次选择都可能通向另一个世界。
他靠感官导航,在洋流乱流之间穿梭,尝试寻找一条“可能存在但从未被选择”的支线。
就在第三天傍晚,他发现水流里混入了一股异样的腥气。
那不是归流中三文鱼的味道,而是掠食者留下的巡游痕迹。
岚立刻降低游速,身体贴近深层岩壁。他屏住呼吸,任由沙砾拍打鳞片,像一块嵌在岩缝中的化石。
一分钟,两分钟……
水流剧震。
下一秒,一道巨大的黑影贴着他的藏身岩壁疾驰而过,尾鳍搅起碎沙,一串白泡破开水体,如同刀锋撕裂寂静。
那是一头深海剑鲨,体长数米,头部有弯钩状凸骨,齿列外翻,散发着咸铁味的恶臭。
它显然是在捕猎。
但更糟糕的,是岚发觉水温已让自己的体力出现波动。长时间在冷热交界区游动,他的血液循环不畅,鳍部开始麻木。
他不能停在原地。
他轻轻扭身,尾鳍一摆,开始斜向游入西侧浅层水带。
他选择了一条看似较安全的上浮通道,却没料到那正是剑鲨的巡猎圈之一。
警报在心底炸响的下一秒,水体骤然破裂。
剑鲨回身扑来,岚一闪身避过,但仍被利齿擦过腹侧,血雾立起。
他咬牙不叫,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身体自然下沉,借助重力摆脱第一轮追击。
剑鲨紧随其后,尾鳍几乎贴上他的脊背。
岚瞥见前方一处断层岩洞,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那里狭小,阴暗,布满藤壶与泥沙。他绕了几道弯,迅速在岩壁上蹭掉自己的血痕,并用尾部搅起泥尘。
然后,他停下,贴紧内壁,屏气如死。
剑鲨追至洞口,却没有贸然进入。
它在外巡游几圈,鼻端缓缓扫过水面,最终低吼一声,游走了。
岚没动。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从岩缝中缓缓钻出。
他没有流血,但伤口仍在。他游得很慢,一路缓浮至中层珊瑚带。
他以为可以喘口气,却迎来第二波风暴。
这一次,不是鲨,而是鱼潮。
归途主线突然涌入一支体型庞大的三文鱼群,它们数量超过千条,鱼影遮天蔽海,从洋流右侧强行切入交汇区。
岚正处于它们的前进路径上。
“不是回归的,就别挡路!”一条领头公鱼低声怒吼。
“你是谁的群?”另一条吼道,“没有队尾标识?你不是我们的鱼。”
岚还未开口,水中数道冲击已袭来。
他被撞开数次,划伤数处,耳边尽是浪涌与鱼尾击打水体的震响。他努力避让,却总是被撞向洋流边缘,像被丢出轨道的小卫星。
终于,一条鱼狠狠撞在他的肩鳍上。
岚被撞得眼前发黑,身体失控地翻滚出鱼群,撞入一块浮石群。
他强撑着不昏过去,但尾鳍已经抬不起来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沉入海底之时,一道身影从鱼潮中分出,逆流而来,将他托住。
“你怎么又弄成这样?”
是礁。
他们一同躲入浮石阴影,水面鱼群继续呼啸而过,如同奔跑的时代浪头。
“你没走?”岚虚弱地问。
“我走了。但游到断层口那一刻,我停住了。”
礁注视他,语气平静:“我回头,只因为我觉得你不会这么轻易死。”
“……谢谢。”
两鱼并肩趴在浮石上,望着归流队伍远去,水中只剩斑驳尘埃与一些被落下的尾迹。
“你要一直这么游下去吗?”礁问。
“直到我找不到任何路径。”
“那我就跟着你。起码……我能挡掉一半的鲨鱼。”
岚轻笑一声,低头闭目,第一次在这个季节,睡得如此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