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死寂如渊。
这里没有光,没有方向。潮汐不再律动,温度长年恒定地低于摄氏两度。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从骨髓中抽走最后一点体温。岚静静地漂浮在这片死亡之境,身体早已伤痕累累,胸鳍边缘的创口仍在慢慢渗血,被深海压强凝固成一层层薄红的血膜。
他在逃亡中失去了最后的方向,拖网风暴之后,他带着仅存的意识一路向深渊游去。那不是选择,而是放逐。
直到他坠入这片骨之海沟。
这里埋葬着无数庞然大物的遗骸。鲸的头骨如同山岭般耸立,肋骨构成一座座拱门,仿佛失落帝国的穹顶。巨型章鱼早已干瘪,只剩骨盘支撑着沙丘。每一寸地面都被古老的死意浸透,连捕食者也不再靠近。
他曾试图逃离,数次游向海沟边缘,却一次次被体力与幻觉击倒。
现在,他躺在一具鲸的颅骨之中,像一枚被遗弃的箭头,指向失效的命运之弦。
他开始回忆——
从林溪起,他和兄弟“礁”一同破卵而出,曾在海草林中追逐微光,也曾在风暴中彼此庇护;他们一起经历了海网的撕裂与朋友的死亡,也一同见证了灰鳞者的信仰与异见。
他记得老灰鳞口中的“骨海”,原以为只是迷信,却没想到真的存在——这片鲸骨沉眠的墓地,也许就是灰鳞最后一代的归宿。
“如果……礁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没引起岚过多情绪。他太疲惫了,疲惫到无法为一个假设调动任何感情。
就在他闭上双眼时,一阵微弱的声波穿透海流,打在颅骨壁上,轻如呼唤。
“——咕噜……咕噜……”
那不是自然声响。
岚睁开眼,勉力支撑身体靠近声音源。通过骨缝,他望见远处有微光在移动。
他迟疑片刻,最终鼓起最后的力气,爬出鲸骨,缓缓游向那道光。
那是一群幼鱼。
六尾刚刚破卵不久的三文鱼幼体,在一只年长母鱼的带领下,在海沟边缘觅食。它们小得如同水草叶,在深海中几乎透明。母鱼身上带伤,一只眼已盲,却仍不时转身照看身后的稚鱼。
岚没有靠近,只是静静看着。
片刻之后,那位母鱼似乎察觉到了他,停下游动,用未盲的那只眼望向他所在的方向。她没有游开,也没有警惕,而是微微点头,然后继续带着稚鱼绕向另一侧。
岚望着他们缓缓远去,直到光点消失在深海中。
他再次回到鲸骨之中,这一次,他不再蜷缩,而是将身体舒展,贴伏在鲸的脊椎骨下,如同一段腐朽又温柔的共鸣。
他在脑海中低声说话,仿佛是对海说,也是对自己说:
“我曾挣扎过,曾试图躲避命运,抗争宿命。但最后,我终于看懂——不是每条鱼都能归途,也不是每条归途都能成鱼。但我来过,游过,记得过。”
“如果他们还活着,就把我们的故事,藏进水流里吧。”
潮流缓缓流过他残破的鳞片,带走了最后一丝热度。
在他身下,一只寄居在鲸眼窝中的小型虾类静静爬过,仿佛正在记录一段古老故事的结尾。
尾声
数年后。
一条年幼的三文鱼逆游洄流,身披斑点,尚未完全变色。她在海峡入口停留片刻,望向远方的洋面,那里风浪平静,阳光斜照。
她听说过一个传说:曾有一尾异路的鱼,拒绝归途,漂泊到骨之海,成为海的回声。
她不知道那是真是假,只知道——有些声音,会在水中长久地流传。
她甩动尾鳍,跳出水面,仿佛一瞬间听见了那个声音:
“你来自远方,也将去往远方。”
她笑了笑,继续洄游,向着那未知的上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