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了。”
陆泽的手指,牢牢指向大厅门口那个穿着脏旧迷彩服的身影。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指引望了过去。
郑海雄眯着眼睛打量,钱文渊扶了扶老花镜,陈可欣则是一脸的莫名其妙——找个搬道具的来试镜?
“去,请那位师傅进来一下。”陆泽对旁边的群头说道。
“啊??他??一个搞装修的?”那位群头愣了一下。
“对,就他。”陆泽点了点头,眼神坚定。
那群头只好应声而去。
不一会儿,那个穿着迷彩服的中年男人有些局促地跟着赵川走了进来。
他显然很不适应这种场合,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眼神躲闪,不敢直视任何人。
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和粗糙黝黑的皮肤,无一不再诉说着他经历的风霜。
“师傅,怎么称呼?”陆泽语气平和地问道,试图缓解他的紧张。
“俺……俺叫武仁川。”男人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头埋得更低了。
“武师傅,别紧张,我们这是个剧组,想请你试一段戏。”陆泽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演戏?”武仁川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惶恐,连连摆手,“不不不,俺哪会演戏哩!俺就是个干力气活的,搬东西还行,演戏可不行,那不是俺能干的事!”
旁边的群头见状,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低声对郑海雄说:“郑导,这……这是个素人啊,纯素人,都没在镜头前站过,这能行吗?”
郑海雄没说话,只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武仁川,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陆泽没有理会群头的质疑,他拿起一份剧本片段,走到武仁川面前,耐心地跟他讲戏:
“武师傅,你看这段。你就演一个叫马铁树的人,他呢,有点憨直痴傻,喜欢看蚂蚁。然后呢,他大嫂过来了,很凶,一脚把他正在看的蚂蚁窝给踩碎了。你就演出马铁树当时的反应就行,不用想太多。
当然,这段隐喻的是,马铁树的家没了,他感到同病相怜,他就是那个被大嫂踩碎了家,却无力挣扎的蚂蚁。”
武仁川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试试。
第一次试演,他僵硬地蹲下去,眼神飘忽,手指胡乱在地上划拉,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不成调的台词。
当假装“大嫂”踩下去时,他“啊”地叫了一声,动作夸张,表情扭曲,明显是在“演”,而且演得非常拙劣。
“咔!”郑海雄忍不住喊了停,眉头紧锁。
群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乎要憋不住笑出声。陈可欣也在一旁暗暗摇头,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太过儿戏。
武仁川更加手足无措,额头都急出了汗,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俺就说俺不行……”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 Polo衫、腋下夹着个手包、头发梳得油亮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助理模样的人。
“罗总,这里!”
陈可欣朝他挥了挥手。
“可欣,马上到你的戏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话还没说完,就微微一愣,随即眼睛微微眯起。
“这不是陆泽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罗文海淡淡开口。
“咦?罗总,你们认识?”陈可欣好奇道。
“认识,当然认识。”
罗文海冷笑一声。
他目光扫过这简陋的会议室,扫过一脸挫败的武仁川,最后定格在陆泽身上。
“不是在拍逆鳞么?这是要拍什么?请个农民工当演员?”
陆泽抬起头,淡淡反问道:“有问题么?”
“当然没问题,你花自己的钱,你怎么乐意都行,本来你拍《逆鳞》,我还把你当对手,水质达到你拍这玩意.....”
罗文海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他话语里的优越感和对《活着》项目的全盘否定,让钱文渊气得脸色发青,郑海雄也眼神冰冷。
陈可欣在一旁有些尴尬,她拉了拉罗文海的衣袖,小声劝道:“罗总,咱们先过去吧,导演还等着呢。”
说完,她又朝陆泽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眼神,低声快速说了一句:“陆泽,我不知道你们有过节,不好意思,不过这题材……真的很难的,你再考虑考虑吧。”
罗文海冷哼一声,又瞥了一眼呆立当场的武仁川,像是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事物,这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气氛比刚才更加凝滞。
武仁川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脸通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群头脸上则是一副“看吧,我就说不行”的表情。
陆泽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因为罗文海的干扰而动摇。
他走到武仁川面前,看着他因为紧张和羞愧而微微发抖的手,心中忽然一动。
“武师傅。”陆泽的声音异常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刚才不算。我们再来一次。”
武仁川茫然地看着他。
“这次,你不要去想‘演戏’这两个字。”陆泽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就当是你自己,武仁川。
你想想,你自己辛辛苦苦,花了半天时间,小心翼翼护着的一个东西,可能是一个鸟窝,可能是一株刚长出来的苗,它代表的是你家……突然,来了一个你有点怕的人,不由分说,上来就把它给毁了,踩得稀巴烂。
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陆泽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武仁川记忆和情感的闸门。
“我.....”
他不再去看剧本,也不再想什么台词动作。
他慢慢地蹲了下去,这一次,他的脊背不再僵硬,而是带着一种常年劳作的、自然的微驼。
他的目光落在了光洁的地板上,眼神渐渐聚焦,仿佛那里真有一个忙碌的蚁群。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飘忽和表演痕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甚至带着一点孩童般的好奇和珍惜。
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极其轻柔地、虚虚地在地板上拂过,仿佛怕惊扰了那些并不存在的生灵。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清晰的台词,只有一些无意义的、充满心疼和担忧的气音。
就在这时,旁边的工作人员按照指示,模仿大嫂,重重地跺了一下脚,发出“嘭”的一声!
就是这一瞬间!
武仁川的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夸张的戏剧化颤抖,而是一种受到巨大惊吓和打击后,源自本能的、细微却极具穿透力的战栗!
他倏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有些木然、甚至略显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如同实质般的、深切的痛惜和委屈!
那眼神,像是一个最心爱的宝贝被人当面摔碎的孩子,纯粹而脆弱。
他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那些深刻的皱纹仿佛都因这巨大的情绪而扭曲起来。
他看看被“踩碎”的地方,又看看眼前无形的“大嫂”,巨大的委屈和不解淹没了他。
他没有嘶吼,没有痛哭流涕,只是用一种带着哭腔的、近乎喃喃自语的、无比真实的声音,哽咽着吐出了那句台词:
“大嫂……蚂蚁……蚂蚁没有家哩……”
话音落下,两行浑浊的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顺着他黝黑粗糙的脸颊,滚落下来。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